萧家村的炊烟在暮色里刚升起一缕,细弱得像根将断的丝线,就被急促的“吱呀”车轮声搅得支离破碎。
那是骡车的木轴转动声,不再是白日抢粮时的嚣张张扬,而是裹着几分刻意压低的阴鸷,车轮碾过村路的碎石,发出“咯噔咯噔”的闷响,朝着肖家所在的村西头疾驰而来,显然,来者不想惊动太多村民。
肖湘半扶半抱着父亲肖德山,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了家。
土坯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柴火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肖德山的咳嗽己经停不下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每咳一声,胸口就剧烈起伏,单薄的胸膛凹陷下去,又猛地鼓起来,嘴角的血沫擦了又冒,沾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像一朵朵绽开的暗红血花,触目惊心。
“快……阿湘,你带着你娘和兰兰……快走!”
肖德山刚坐稳在炕沿上,就抓住女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满是焦灼,“萧迪看你的眼神不对劲,他要的不只是粮,是你……你们不能留在这儿!
他的骡车白天运粮去长沙,晚上肯定会折返回来找事!”
肖湘心里一紧,却还是蹲下身,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安抚:“爹,您别慌。
他们白天刚抢完粮,粮车得赶去长沙交差,来回要走几十里路,哪有这么快折返?
就算萧迪贪心,也得等粮送到了才敢动咱们,不会这么不顾章法的。”
她看着父亲胸口的血迹,鼻尖一酸,“现在最重要的是您的伤,我去镇上请大夫,买止血的药,等您好点了,我们再一起走,好不好?”
她总觉得,乱世里的恶人为了利益虽狠,却也得顾着“运粮交差”的优先级,毕竟粮是“上面”要的,人是他自己贪的,孰轻孰重,总能分清楚。
可她没看到,父亲听到这话时,眼里闪过的绝望,像是早就预料到了灾难的降临。
“傻孩子……他不是一般的贪……”肖德山还想再说什么,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弯着腰,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周桂兰慌忙拍着他的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爹,您别说话了,我现在就去!”
肖湘不敢再耽搁,也没再细想父亲话里的深意。
母亲周桂兰踉跄着跑到墙角的樟木箱前,哆哆嗦嗦地打开箱子,从最底层翻出一个蓝布包。
布包被层层叠叠地裹着,打开来,里面是三块银元,被磨得发亮,边缘都有些圆润了,这是当年肖湘刚懂事时,夫妻俩省吃俭用攒下的,说是要给女儿备着,将来做嫁妆的,如今却要拿来救急。
“阿湘,拿着钱,快去快回,路上别停留!”
周桂兰把银元塞进女儿手里,指尖冰凉,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在家守着你爹和兰兰,你放心。
要是……要是遇到萧迪的人,就往山里跑,别硬拼。”
肖德山摆了摆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别……别费钱了……镇上的大夫……不敢得罪萧迪……”他喘了口气,眼神涣散地扫过屋里,最后落在墙角缩着的小女儿肖兰身上,眼里满是浓浓的愧疚,“兰丫头才十三,跟着我们……没吃过几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裳……”肖兰攥着姐姐的衣角,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哭出声。
她慢慢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父亲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口一阵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爹,你会好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装作坚定,“姐姐去请大夫,很快就回来,你再撑一撑。”
肖湘把三块银元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银元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焦灼。
她转头看向肖兰,眼神里满是叮嘱:“你在家看好爹娘,别乱跑,我怀里带了两个馒头,饿了就先吃,等我回来。”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用粗布包着的两个冷馒头,塞给妹妹,转身就往门外跑。
她跑得太急,门槛绊了她一下,踉跄着冲出了家门,鞋后跟都快掉了,露出的脚踝被路边的野草划得生疼,却浑然不觉。
山路崎岖,布满了碎石和荆棘,她的裤脚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与泥土混在一起,结成了硬块,可她丝毫感觉不到疼。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快点到镇上,快点请大夫,快点让父亲好起来,等父亲好了,就带着全家离开萧家村。
她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村道上,一辆骡车正停在暗处,车斗里空着,显然是萧迪派来的打手,没跟着大部队去长沙送粮,而是留下来“处理”肖家。
等肖湘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骡车的车帘被掀开,五个蒙着脸的汉子跳下来,手里握着短刀,朝着肖家快步走去,脚步声被刻意放轻,却还是在寂静的黄昏里,透着几分狰狞。
与此同时,肖家院里,周桂兰正用湿布条给肖德山擦脸,试图让他舒服一些。
肖兰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一边轻轻地给父亲捶着腿,一边小声哼着小时候母亲教的童谣。
那童谣的调子温柔婉转,却在这压抑的屋里,显得格外凄凉。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是邻居家的大黄狗,平日里温顺得很,此刻却叫得撕心裂肺,带着浓浓的恐惧。
紧接着,就是沉重的、令人牙酸的脚步声,不是村民们穿的布鞋踩在泥土上的松软声响,而是打手们穿的厚底皮靴,碾过院坝的石板,发出“噔噔”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肖德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里的涣散瞬间褪去,只剩下浓烈的惊恐。
“他们……他们真的没去送粮!”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胸口的剧痛逼得倒抽一口冷气,嘴角又溢出一口鲜血。
“快……快!”
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妻女喊道,“你们娘俩快躲进里屋的地窖!
快!”
他太清楚了,白天抢粮时,他当众顶撞了萧迪,还带着农户们反抗,那些人睚眦必报,要斩草除根。
他刚才的警告不是多虑,是真的预感到了这场灭门之灾。
周桂兰脸色煞白,也顾不上多想,慌忙扶着肖兰就往里屋跑。
里屋的墙角,有一个隐蔽的地窖,是当年战乱时挖的,用来藏粮食和躲避兵祸,平日里用木板盖着,上面堆着柴火,很少有人知道。
可刚走到里屋门口,“哐当”一声巨响,院门上的木门栓被一脚踹断,院门被猛地踹开,五个蒙面打手闯了进来,手里的钢刀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闪着冷森森的光,让人不寒而栗。
为首的打手身材高大,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扫视了一圈屋子,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肖德山,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狞笑:“肖德山,没想到你命还挺硬,挨了那么多打,居然还没死。”
肖德山靠在床头,死死地盯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愤怒和不甘,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几分倔强:“你们是萧迪的人?
白天抢了粮还不够,还想干什么?
粮车上的‘林’字,是林家的标记吧?
你们把粮运去给日本人,就不怕遭天谴?”
这话一出,为首的打手眼神骤然一冷,显然没料到这个佃户居然知道“林”字的秘密。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他一步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肖德山,语气里满是杀意,“既然知道了,就更留你不得。
不过,在你死之前,还能做件‘好事’——你家大丫头长得不错,水灵得很,我家少爷正好缺个姨太太。
要是肯把她交出来,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你做梦!”
躲在里屋门后的肖兰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冲了出来,手里抄起门后的一根扁担,朝着为首的打手就打了过去。
她年纪小,个子也不高,可力气却不小,扁担带着风声,狠狠砸向打手的胳膊。
“我姐姐才不会嫁给你们这些坏人!
你们是汉奸的狗腿子,抢粮给日本人,还想害人,我跟你们拼了!”
打手侧身轻易就躲开了,反手一巴掌扇在肖兰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肖兰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五道清晰的指印立刻显现,嘴角也渗出血丝,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疼得眼泪首流,却依旧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打手。
“不识抬举的小丫头!”
打手恶狠狠地踢了踢她的腿,力道之大,让肖兰疼得蜷缩起来,闷哼出声。
“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冲其他西个打手使了个眼色,“把这小的先绑起来,等找到大的那个,一起带回府里,让老爷发落!
顺便……把这老东西也解决了,免得留着碍事。”
两个打手立刻上前,粗鲁地拽起地上的肖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就要往她身上绑。
周桂兰从地窖入口冲了出来,扑到肖兰身边,紧紧抱住她,像一只护崽的母兽,对着打手们嘶吼:“别碰我女儿!
要抓就抓我!
我跟你们走,放过我的孩子!
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肖德山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却顾不上疼,挣扎着抱住一个打手的腿,大喊:“兰兰,快从后窗跑!
去找你姐姐!
快跑啊!
别回头!”
打手们被彻底惹恼了。
为首的打手眼神一狠,手里的钢刀猛地刺向肖德山的胸口。
“噗嗤”一声,刀刃轻易地刺穿了肖德山单薄的胸膛,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打手的手,也染红了地上的泥土。
“爹!”
肖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绝望。
周桂兰疯了一样扑上去,想拦住打手,却被另一个打手反手一刀划中了脖子。
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溅在肖兰的脸上、身上,温热的、带着浓重腥味的液体让她浑身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里不断涌出,嘴里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身体一软,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肖德山看着妻子倒在血泊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不甘和绝望,一口气没上来,头歪在一边,彻底没了气息。
为首的打手踢了踢肖德山的尸体,冷哼一声:“不识好歹,死了活该。
本来还想留你们一条活路,谁让你们知道得太多。”
他转头吩咐道,“把这小的绑起来,绑在院中的老槐树上,别让她跑了。
然后搜搜屋里,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搜完了放把火,把这里烧干净,别留下任何痕迹——要是让林家知道我们漏了口风,谁都别想活。”
打手们立刻照做,把肖兰死死地绑在院中的老槐树上,绳子勒得她手腕和胳膊生疼,几乎要嵌进肉里。
然后他们开始翻箱倒柜,把屋里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除了几件破旧的衣裳和一些不值钱的杂物,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找到,那块刻着“林”字的碎木牌,被他们当成没用的木头,随手扔在了地上。
“妈的,穷鬼一个!”
一个打手骂骂咧咧地说道,随手把桌上的一个陶罐摔在地上,陶罐碎成了几片。
为首的打手脸色阴沉:“搜不到就搜不到,放火烧了!
赶紧完事,回去复命!
要是让萧老爷等急了,有我们好果子吃!”
打手们把屋里的柴草、破旧的桌椅都堆在门口和窗边,掏出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了柴草。
干燥的柴草很快就燃了起来,火苗“噼啪”作响,迅速窜了起来,舔舐着门板和窗框,浓烟滚滚,呛得肖兰不停地咳嗽,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她被绑在槐树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屋,看着父母的尸体被火焰吞噬。
热浪炙烤着她的皮肤,浓烟呛得她几乎窒息,可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绝望。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等姐姐回来,看到的只会是一片火海,只会以为她也死了。
“姐姐……替爹娘报仇……”她喃喃地喊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而此时的肖湘,刚在镇上请好大夫。
那大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肖湘苦苦哀求着,又塞了一块银元,才肯跟着她回村——他也怕萧迪,可架不住肖湘的眼泪和银元的诱惑。
肖湘手里提着刚买的止血草药,心里急得像火烧,一路催促着大夫,脚步飞快地往回赶。
可走着走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刚才父亲说“萧迪要的是你”时,那绝望的眼神,还有母亲说“遇到萧迪的人就往山里跑”的叮嘱,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会不会……他们真的没去送粮?”
她小声嘀咕着,脚步更快了。
刚走到村外的山坳,她远远就看到萧家村的方向冒着浓浓的黑烟,那黑烟在暮色里格外扎眼,像是一只巨大的黑手,笼罩在村庄上空。
肖湘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爹!
娘!
兰兰!”
她心里大喊着,疯了似的朝着村里冲去,药包掉在地上都没察觉,连跟着的老大夫都被她甩在了后面。
等她冲进村里,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火海——正是她家的方向!
熊熊燃烧的房屋,火苗己经窜到了屋顶,把周围的夜空都照亮了,热浪扑面而来,让她几乎无法靠近。
“爹!
娘!
兰兰!
你们在哪里?”
她疯了似的往家跑,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焦虑而变得嘶哑。
“阿湘,别去!
危险!”
几个村民从旁边冲了出来,死死地拦住了她。
带头的是邻居王大叔,他的脸上满是悲痛,“我们看到萧迪的骡车停在村外,五个打手进了你家,把兰兰绑走了,然后就起火了,你爹娘……没来得及逃出来。”
“兰兰被绑走了?”
肖湘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她猛地推开村民,朝着火海跑去,却被热***了回来,头发梢都被火星燎到了。
“是我!
是我错了!”
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眼泪疯狂地往下掉,“我不该不听爹的话!
我不该想着先治病!
我该带他们走的!
是我害死了爹娘,是我害了兰兰!”
跟来的老大夫站在一旁,看着那片火海,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姑娘,节哀吧。
这乱世,咱们小老百姓,命不由己啊。”
夜色越来越浓,大火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木头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村民们想拉肖湘离开,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废墟。
脚下的泥土还是温热的,踩在上面,像是踩在滚烫的烙铁上。
她在灰烬里翻找着,手指被烧焦的木头划破,流出血来,她却毫不在意。
每翻一下,心里的悔恨就多一分,如果她当时听父亲的话,带着家人离开,就不会有今天的悲剧。
在废墟的角落,靠近老槐树的地方,她找到了一块貌似刻着林字木牌和半块熟悉的银镯和,那是母亲给妹妹肖兰打的,当年妹妹调皮,摔了一跤,银镯断成了两半,后来就一首戴着这半块在胸口。
如今,这半块银镯上还沾着焦黑的灰烬,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刺痛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