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军区大院里年味儿己然窜了梢。
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清冷,而是炒瓜子、蒸枣糕、炸麻叶的混合香气,甜腻腻、暖烘烘地裹着人。
地上零星散落着未扫净的红色鞭炮屑,像提前撒落的喜庆。
各家各户窗台上,开始晾起腊肉香肠,窗玻璃上也蒙着一层温馨的水汽。
裴建国和程志刚没闲着。
院委会那间生了煤炉子的活动室里,两张并起的旧课桌成了临时案板。
裴建国心细,正对着红纸一笔一划写着春联;程志刚力气大,在一旁和面,准备蒸几锅象征“团圆”的发面馍馍,面粉沾了他一脸,配上那身旧军装,显得有些滑稽。
“老程,你那不是和面,是跟面打仗呢!”
裴建国写完最后一个“福”字,抬头打趣道。
“你懂啥!
这得下力气,蒸出来的馍才瓷实,有嚼头!”
程志刚嗓门洪亮,手下揉得更起劲了,仿佛那不是面团,而是亟待操练的新兵蛋子。
活动室里煤炉子烧得正旺,水壶咕嘟咕嘟地响,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
门帘被掀开,带着一股冷风,和更浓郁的食物香气。
程志刚的妻子李娟和裴建国的妻子苏婉走了进来。
李娟肚子挺得老高,手里却一点不闲,端着一大盘刚炸好的、金灿灿的馓子;苏婉月份小些,动作更轻缓些,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腊八粥——虽是过了日子,但熬来给忙着的两人垫补一口。
“歇会儿,吃点东西。”
苏婉声音温柔,把粥碗放在不碍事的角落。
李娟则首接把盘子往程志刚眼前一递:“尝尝咸淡!
哎呦,看你这一脸面,将来怎么带娃!”
语气是嫌弃的,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
程志刚就着她的手叼走一根馓子,嚼得嘎嘣脆,含糊道:“我老程的种,将来那是要摸枪杆子的,这点面粉算啥!”
裴建国接过苏婉递来的粥,吹了吹气,眼神温和地落在妻子隆起的腹部,笑道:“小子闺女都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
“那不行!”
程志刚咽下馓子,大手一挥,像是下达作战指令,“咱俩这过命的交情,必须延续下去!
我看这样挺好,”他目光灼灼地扫过两个孕妇的肚子,“要是咱两家,一男一女,那就定个娃娃亲,当亲家!
要是俩小子,”他伸出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在空中紧紧握在一起,神色是战场般的郑重:“就让他俩做兄弟,一辈子互相扶持,谁也不能撒手!
在这院里一起放炮,一起闯祸,将来一起保家卫国!”
裴建国被他眼中的灼灼光亮感染,放下粥碗,伸出手与他那沾着面粉的手紧紧一握:“好!
要是兄妹,就做一家人。”
李娟被这俩男人的郑重其事逗得首乐,指着程志刚:“哎呦,娃还没影呢,你这爹连娃娃亲都给定好了?
问过咱娃的意见没?
这都什么年代了!”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全是笑。
苏婉温柔地抚着肚子,活动室里暖黄的灯光映在她柔和的侧脸上,她轻声说:“听着真好。
以后不管到了哪儿,孩子们都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逢年过节,也能记得回这个院看看。”
窗外的寒风似乎被屋里的暖意和笑语驱散了。
广播里,正播放着欢快的《步步高》,丝竹声混着食物的香气和煤炉的暖意,缓缓流淌。
谁也没有当真,只觉得这是小年里一个格外暖和、格外有盼头的玩笑。
许多年后,当程梓俊和裴颜泽在陌生的城市一次次偶然重逢,他们才会恍惚想起,或许命运早在那个腊月二十三,就被那两只紧握的、沾着面粉的手,和着年的味道,牢牢地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