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医生这些年

我攥着针灸包往村东头狂奔，麻布鞋陷进泥泞里拔不出来，索性赤脚踩在碎石子路上。

裤脚早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步都扯得胯骨生疼。

"苏大夫！苏大夫！" 李二狗媳妇的惨叫声混着炸雷在雨幕里炸开。

我拐过晒谷场的瞬间，看见他家土坯房门口映出扭曲的人影，门框上斜斜插着把明晃晃的镰刀。

"别碰我媳妇！" 李二狗举着劈柴刀冲出来，刀面上的雨水顺着刀刃往下淌。

他左眼的疤在闪电里泛着青紫色，正是三年前他媳妇难产时，我试图抢救却被他砍伤的。

"难产会死人的！"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针灸包在肩头晃出清脆的铜铃声。

门缝里飘出阵阵血腥气，混着艾草的焦糊味，这是愚昧村民用偏方催生的恶果。

"滚！" 李二狗突然挥刀劈向门框，腐朽的木门 "咔" 地裂开条缝。

我瞥见屋里土炕上，孕妇正痛苦地翻滚，下身的血染红了整张草席。

墙角竹筐里，裹着褪色蓝布的襁褓静静躺着 —— 那是三年前他夭折的女儿。

"三年前我就该把你捆去祠堂！" 李二狗的刀离我鼻尖只剩三寸，"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就会咒人死！"我向后退了半步，踩碎块锋利的瓦片。

血腥味愈发浓重，孕妇的叫声却弱了下去。

这是羊水栓塞的前兆，如果不及时处理，两条命都保不住。

"让开！" 我突然暴喝，从针灸包里甩出三根银针。

李二狗本能地闭眼，我趁机扑向门框，用肩膀撞开那道裂缝。

后背火辣辣地疼，不知是被刀划伤还是被碎木刺中。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在墙角摇晃。

孕妇面色惨白如纸，肚皮高高隆起，血管像蚯蚓般在皮肤下凸起。

我摸向她的颈动脉，脉搏细若游丝。

"去找林老师！" 我扯开嗓子冲跟进来的赤脚小子吼道。

村小学的林墨是省城来的支教老师，去年自学了接生知识，此刻或许能帮上忙。

"我媳妇喝了七副红花堕胎药，怎么还生不下来！" 李二狗举着刀冲进来，刀刃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我摸到孕妇的子宫，硬得像块石头，这是典型的强直性宫缩。

"拿冷水！" 我扯开孕妇的衣襟，用银针在她膻中穴快速捻转。

李二狗愣在原地，刀 "当啷" 掉在地上。

孕妇突然剧烈抽搐，下身涌出大量血水。

"按住她！" 我把李二狗拽到炕边。

他颤抖的手按在媳妇肩头，眼泪混着雨水砸在草席上。

我用三棱针在孕妇少商穴放血，暗红的血珠滚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像绽开的红梅。

门 "吱呀" 被推开时，林墨的白衬衫已经湿透。

他手里攥着我自制的胎心监护仪，眼镜片上蒙着白雾。

"脐带脱垂。

" 他只看了一眼就断定，"得马上剖宫产。

"我从急救包里掏出消毒好的手术刀，刀刃在闪电下泛着冷光。

李二狗突然扑过来，指甲缝里渗着血："你们要剖我媳妇的肚子？"林墨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却沉稳如钟："我们在救你媳妇和孩子的命。

" 他摘下手表放在炕沿，"从现在开始计时，晓婉主刀，我负责麻醉。

"我深吸口气，刀尖轻轻划开孕妇的肚皮。

血珠立刻渗出来，顺着刀背往下淌。

林墨往孕妇静脉里推注普鲁卡因，动作比任何时候都稳。

"手术刀。

" 林墨递器械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白大褂下摆滴着水，在泥地上汇成暗红的水洼。

我划开子宫的瞬间，婴儿的啼哭混着炸雷响起。

"是个闺女。

" 林墨剪断脐带时，我看见他睫毛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李二狗瘫坐在地上，望着襁褓里的婴儿，左眼的疤微微抽搐。

雨不知何时停了。

我蹲在院子里洗手术刀，血水顺着青砖缝流进阴沟。

林墨抱着婴儿从屋里出来，襁褓换成了干净的蓝布 —— 正是三年前那个夭折女婴用过的。

"脐带绕颈三周。

" 他摘下眼镜擦拭，"再晚十分钟，母女俩都保不住。

" 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白衬衫紧贴着脊背，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我突然想起去年除夕，他在卫生所帮我调试显微镜的模样。

那时他总说要建全乡第一个无菌产房，却总被孩子们缠着讲故事。

此刻他怀里的婴儿睡得正香，襁褓边缘绣着的忍冬花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晓婉。

" 林墨突然叫我，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明天我去县里申请建产房的批文吧。

"我低头看着手术刀上的血渍，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同样的血腥味里，我没能救下李二狗的第一个孩子。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东方泛起鱼肚白。

林墨的白大褂在晨雾中微微发亮，像一片不会沉没的帆。

2卫生所的木门 "吱呀" 推开时，山风卷着忍冬花香扑面而来。

我攥着刚采的益母草，看见林墨正半跪在竹椅上，给扎破手指的虎子包扎。

他那件标志性的白衬衫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指尖沾着紫黑色的紫草膏。

"苏姐姐！" 虎子举着渗血的纱布蹦下来，"林老师说我的伤不用截肢！" 我忍俊不禁，从药柜里取出云南白药。

林墨回头时，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耳尖却红得能滴血 —— 这是他看见我时的老毛病。

"王婶的风湿痛又犯了。

" 我把益母草放进陶瓮里捣烂，"你上次说的艾灸疗法..." 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林墨手忙脚乱去扶打翻的药酒坛，深褐色的液体顺着青砖缝流成蜿蜒的小溪。

"对、对不起。

" 他蹲下身收拾碎片，水珠顺着发梢滴在白衬衫上，晕开深色的圆斑。

我递过抹布时，他的指尖突然碰在我手背上，像触电般弹开。

三年前在省城医大实验室，我们也常这样配合做实验，他的手总是温凉的。

暮色渐浓时，老村长拄着枣木拐杖进来。

他浑浊的眼睛在我们之间打转，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晓婉啊，这是二狗他爹临终前写的婚书..." 我正在碾磨朱砂的手一抖，石臼里溅出细碎的红色粉末。

林墨倒药酒的动作停滞了。

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婚书上的墨迹被岁月浸得模糊，却仍能辨出 "李苏两家永结秦晋" 的字样 —— 那是三年前李二狗第一次丧妻时，老村长硬塞给我的荒唐承诺。

"老叔，现在都新社会了..." 我话音未落，林墨突然碰翻了桌上的搪瓷缸。

叮叮当当的声响里，他耳尖红得几乎要烧起来："我、我明天就去县里申请建产房的批文！" 说完便撞开门冲了出去，白衬衫下摆扫落了窗台上的半捆黄芪。

夜风卷着忍冬花香灌进屋子。

老村长笑眯眯地把婚书塞回怀里："林老师脸红得跟新姑爷似的。

" 我低头继续碾朱砂，掌心沁出的汗把婚书边角洇得发皱。

三年前那个暴雨夜，我抱着夭折的女婴在祠堂跪了整夜，膝盖上的淤青至今未褪。

后半夜我被雨声惊醒。

卫生所的瓦檐漏着水，在青砖地上汇成水洼。

我摸黑去关窗，看见林墨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趴在堆满图纸的木桌上，白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疤痕 —— 那是去年救落水儿童时留下的。

"晓婉？" 他突然抬头，眼镜片在灯光下泛着白光，"你看这个产房设计图..." 我凑近时，他身上的薄荷香皂味混着雨水气息扑面而来。

图纸上歪歪扭扭的铅笔线里，画着无菌操作台和婴儿保温箱，角落里还标着 "晓婉专属诊室"。

窗外的雨声渐密。

我指着图纸上的紫外线消毒灯："村里没电。

" 他的手指突然覆在我手背上，带着深夜特有的凉意："我可以用沼气发电。

" 四目相对时，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亮他睫毛上未干的雨珠。

晨光微熹时，林墨带着虎子去山里砍竹子。

我站在卫生所门口，看着他的白衬衫在雾霭中时隐时现，像片倔强的云。

陶瓮里的益母草已经发酵，散发着淡淡的酸味，混着他留下的薄荷香，在晨雾里静静流淌。

3胎心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鸣叫时，我正在给张婶拔火罐。

林墨抱着自制的 B 超仪冲进来，白大褂下摆还沾着山路上的泥浆。

"王兰羊水浑浊，脐带脱垂！" 他把仪器往桌上一放，镜片上蒙着层白雾。

我抓起艾草止血带往村西头跑，露水打湿的裤脚拍打着小腿。

林墨的脚步声在身后如鼓点般急促，他背着的医疗箱里，金属器械叮当作响。

经过晒谷场时，我看见李二狗正在劈柴，斧头悬在半空，左眼的疤微微跳动。

"苏大夫！" 王兰的丈夫黄三举着粪叉冲出来，"我媳妇说肚子疼得像要裂开！" 粪叉尖上还滴着晨露，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林墨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稳得像块磐石："我们会救她。

"土坯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艾草味。

王翠兰蜷缩在土炕上，下身的血浸透了蓝布裤。

我摸向她的子宫，硬得像块火炭。

林墨把 B 超探头涂上耦合剂，屏幕上胎儿的影像扭曲变形 —— 脐带像条青蛇缠绕在脖颈上。

"剖宫产。

" 我撕开手术包的封条，手术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赵铁柱突然扑过来，指甲缝里渗着泥土："你们要剖我媳妇的肚子？" 林墨用身体挡住他，白大褂被扯出几道口子。

"按住她的腿。

" 我把乙醚棉球塞进王兰嘴里。

林墨的手按在孕妇膝盖上，指尖泛白。

当手术刀划开肚皮的瞬间，我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远处山泉的叮咚。

"胎盘早剥。

" 我用止血钳夹住出血点，血珠顺着器械滴在林墨的白大褂上，绽开朵朵红梅。

他递缝合线的手突然顿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 孕妇肚皮上纵横交错的妊娠纹，像干涸的河床。

"深呼吸。

" 林墨突然握住我发抖的手，体温透过橡胶手套传来。

我抬头时，看见他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眼镜片后的瞳孔里映着我的倒影。

婴儿的啼哭在此时响起，赵铁柱瘫坐在地，粪叉 "当啷" 砸在青砖上。

庆功宴设在老槐树下。

黄三杀了只芦花鸡，鸡汤的香味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老村长颤巍巍地递来泛黄的婚书，烛光在林墨耳尖上跳跃。

我刚要开口，他突然打翻了桌上的药酒坛，深褐色的液体漫过婚书，把 "李苏联姻" 四个字泡得肿胀。

"我、我去建产房。

" 林墨踉跄着起身，白大褂上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乌青。

我看着他消失在山路尽头，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李二狗默默蹲在角落补渔网，斧头在篝火里烧得通红。

后半夜我被腹痛惊醒。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药柜上，瓶瓶罐罐泛着冷光。

林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趴在图纸上，白衬衫领口沾着草屑。

我推门进去时，他正在修改产房的通风系统，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晓婉？" 他抬头时，眼镜片在灯光下泛着白光，"你看这个沼气净化装置..." 我凑近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混着雨后松针的清香。

他的手指突然碰在我手背上，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

晨光微熹时，李二狗扛着竹筐进来。

筐里躺着新鲜的益母草，露水顺着草叶滚落。

"给王翠兰的月子汤。

" 他左眼的疤在晨曦中泛着淡金色，"苏大夫，我想跟你学接生。

"我递过针灸包时，看见林墨办公室的窗帘动了动。

山风卷着忍冬花香涌进来，把桌上的图纸吹得哗哗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