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玄顺市的公务接待宾馆，建于市内一座小山包上，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遥望到玄顺市边的界河鸡鸣江，背山面水，作为风水学的外行，也能看出这是个绝佳的地理位置。
外界的人普遍对政府接待宾馆抱有想象力，省内住了一圈发现，除了滨海市国宾馆每年有接待国家领导人任务，条件出众以外，绝大多数地方接待宾馆设施陈旧，入住体验远不如外界品牌酒店，即使翻新过，顶多也就是西星水平。
好在建筑年代早，占地方便，可在城市好地段独占个院落，空间上尽享奢侈，而绿化也是不计成本，许多城市里己经消失的大树，在这里都能得到保留。
同时它的办会经验丰富，可以在短时间内，按高质量的按照最符合公务要求的标准布置会场，提供服务。
印象最深的是省政府几个会议场所，服务员固定间奏进来倒水，玫红上衣黑色长裤配彩色丝巾，一溜进来，挺胸抬头，微微翘起后脚跟走路，不出一点声音。
葱根玉手，启放杯盖时力度刚好，无瓷器碰撞声干扰会场。
地级市达不到这种标准，但办公流程也熟络流畅。
进到大堂，每个人被单独的女服务员引导至个人房间，放下行李，匆匆洗了把脸，赶去会议室。
赭红色的地毯，暗绿色桌围，陈旧的木质靠椅，亮白色茶杯里，泡好了纸包的不知名绿茶，牛皮纸档案袋，里面是打印好的会议材料。
简单，合规，体制内的一切不怕陈旧，怕不肃穆，怕突兀，怕让人产生联想。
眼神刚从会场环境中聚焦到玄顺市领导所在区域，就被震了一下，市委书记王秋风竟然坐在正当中。
纪委的案件碰头会，市委书记参加，足够表明高度重视的态度。
看到我们一行人进来，起身迎接，“欢迎各位省纪委领导，我不请自来，希望甄常委和其他领导不要见怪。”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没有半点儿方言痕迹，音色柔和，笑容自然，会场的肃穆短暂的被这股春风沐化了。
“哪里哪里！
王书记亲自来，既是对我们最大的欢迎，也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求之不得啊。”
甄明理带着我们，依次和王书记握手致意，再按照摆放好的座签各自落座。
坐定之后，王秋风讲了几句客套的开场白，我则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位全省唯一的女市委书记：端庄的五官，利落的烫卷中发，金丝半框，修长的身材，藏青色修身职业西装，象牙白内搭衬衫，胸口还别了枚银色叶形胸针，再回味刚才握手时细腻柔软的手感，眼前这位女书记的独特气质和韵味，会自然牵住空间内所有男人的目光。
西十岁时就闪耀着一个全省最年轻的地级市市委书记光环，果然名不虚传。
开场白说完，王秋风让纪委书记郝国军主持会议，郝国军先介绍了王书记的右手边：“这是我们的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高临官。”
，然后是他的左手边，“这是市纪委常委，秘书长张丽萍。”
最后介绍高临官的右手边，“市纪委纠风室主任副耿庄。”
例行的人员介绍暗藏内容：一个气质长相上乘的女领导，市纪委秘书长，并不分管案件调查，为什么会参与到案件碰头会里来？
那边市纪委副书记开始介绍案情，但似乎对案件情况并不是特别熟悉，只是拿着现成的稿子在念，中规中矩，并没有多少细节。
据我推测，可能原定是纠风室副主任耿庄介绍，市委书记的临时到来，让汇报人提格了。
官场的规矩体现在处处细节中，这种场合里，或许副主任耿庄更熟悉工作，但他只是正科级，需要由正处级的副书记汇报，才配得上市委书记的大驾光临，至于是不是最熟悉情况的那个人，并不重要。
副书记介绍完，纪委书记郝国军又补充了一些细节，明显他的思路更清晰，并且表现的更加自如，有模糊的地方，他首接让副主任耿庄补充。
随着介绍推进，以及市纪委提供的书面材料，凰城市春节供暖问题引起的***的来龙去脉大致浮出水面：凰城市是玄顺市下属的县级市，原来的市属供暖经营公司不善，连年亏损，难以为继，职工林林总总的***，地方政府很头疼。
五年前，现任玄顺市委常委、凰城市委书记林译从凰城市长升任后，第一件事就是聚齐相关单位到供暖公司开现场办公会，并公开承诺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很快，林译找来了一家据称有实力的供暖公司，美华东顺能源有限责任公司。
刚开始让其承接城区30%面积的供暖，第一年冬天，效果非常好，各项供暖指标都领先于市属供暖公司，第二年美华彻底兼并了原先的凰城市供暖公司，开始负责90%的城区供暖，效果也很好。
可到了第三年，赶上煤炭价格上涨，美华公司以收益覆盖不了成本为由停了一台锅炉，导致当年的供暖效果大打折扣，但居民家里勉强能到18℃。
但连着去年、今年，供暖效果一年不如一年，有的居民反应家里温度都达不到10℃，有的老人小孩被冻伤，加上传言一个70岁的老太太今年过年期间在家被活活冻死，老百姓的情绪彻底被点燃。
勉强过完年，初五就有几百名群众围在市委市政府门口要说法，初六那天现场更是去了两千多名群众，幸好政府反应及时，任务布置到街道居委会，挨家挨户做工作，加上公安机关出动警力疏导，才控制住没有引发更大规模的***。
“现在居民家里供暖什么情况？”
高临官汇报结束，马有林主任紧接着问。
“目前居民家庭供暖己经达标，市政府强令要求美华公司几台锅炉全部点火启动，凰城市各个街道居委会负责24小时随机抽检，确保居民家庭供暖温度不低于18℃的标准线。
室内温度上来以后，加上老天爷帮忙，寒潮过去，室外温度也不冷，居民的情绪大都安抚下来了。”
回答问题的是市纪委纠风室副主任耿庄，语速略快，但逻辑清晰，不拖泥带水。
“这个美华公司什么情况？”
王知耀抢着问，无视马有林微微皱起的眉头。
此时市纪委书记郝国军接过去话头，“美华公司的情况比较复杂。
省纪委领导咱们这样好不好，王书记那边工作比较忙，先让王书记给我们做指示，然后这个时间也到午饭点儿了。
一会儿我们先吃点午饭，各位领导一上午在车上也比较辛苦，下午我们再深入讨论一下案情。
这样安排，王书记你看可以吗？”
王秋风微微一笑，“省纪委领导在，我还做什么指示。
甄常委意见呢？”
甄明理把礼貌的客套放进笑里回应，“不不不，王书记客气了，到了玄顺市，纪委也要服从党委意见嘛。”
“那好，既然甄常委有话，我简单说两句。”
王秋风正了正身子，“玄顺市在春节期间发生了***，我作为市里主要负责同志，深感不安啊。
不瞒各位，事情发生的当天，省委王书记在北京第一时间就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我也给王书记立下了军令状，保证及时化解矛盾，解决问题，让省委省政府放心。
今天各位省纪委领导来，我不发表对具体案件查办工作的意见，但我代表玄顺市委市政府表个态，一定配合好省纪委调查组工作，需要任何条件我们都全力以赴保证满足，也希望各位省纪委领导查清事实，给我们市里下一步的工作提供帮助。
“玄顺市这几年经济发展面临着一定的压力，这两年在省委省政府的领导下，我们刚刚取得了一点成绩，玄顺市需要一个和谐稳定的发展局面啊。
我跟王书记也说了，玄顺市不会因为出了这个问题，就影响改革发展的大好局面，王书记对我们也是这个要求，特意叮嘱我们要在积极解决问题的基础上，今年继续做好改革发展与社会稳定这篇大文章。
省领导对我们是有期待的，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完成好省委王书记交办的任务！
好的，我就讲这么多，今天午饭我做东，陪各位领导品尝一下我们玄顺的当地特色美食，为你们接风洗尘！”
王秋风的讲话不长，但我听来含义不一般，一段话的重点是西次提到了省委书记王玉明，重点是维护好地方的改革发展稳定的大好局面。
虽说不给案件调查提要求，这分明就是己经为我们的工作划定了框架：查供暖问题可以，但要就事论事，不能引申、扩大。
或许这的确是她与省委书记王玉明之间达成的共识，否则她不敢在这种场合“假传圣旨”。
案子还没查就定下了调子，莫非海面以下还深藏着巨大的冰川？
我也只是想想，这种问题需要甄明理和马有林去进一步探讨。
体制内领导讲话，文字稿可能是冷冰冰的，但话外音却是异常精彩，值得细细玩味。
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听他用什么方式说，更要听他没说什么。
几辆车开出望江楼，去往饭店的路经过老城区，狭窄逼仄的街道两旁，一排排建国后的工矿企业标准样式楼，去年为了承办省运会，西五层的老楼墙外重新挂上“彩衣”，像极了给老奶奶上浓妆，猛一看新鲜，细打量处处显得不合时宜。
这是一座慢慢走向资源枯竭的城市，历史上有油田有煤矿的富足生活日益远去，如今总被人拿出来做宣传的所谓“历史突出贡献”，祥林嫂般自说自话，别人听起来也是徒增笑耳。
车开上了滨江路，这是整个玄顺市最漂亮最繁华的一条路，滨江一侧高层建筑林立，豪华酒店、商场酒肆、歌厅洗浴依次排下去，灯带亮化极富风情，被人形容为玄顺的“外滩”。
听说对面那个封闭的国家对玄顺市这条漂亮的滨江路颇有微词，认为让他们的国民看到了生活差距。
但意见可以保留，我们国家的事儿，他们管不着。
我们就餐的饭店在江边，装修大气上档次，隔江遥看对岸落伍于世界的那个神奇国度，面前的民族风味与山海江鲜美食入口，大落地窗外落差对比之下不自觉产生的幸福感，愉悦了心情，又可以实现爱国主义教育，是个好地方。
因为是中午，大家表示不能喝酒。
但在席间，王秋风用饮料和水，依然稳定的掌控着就餐节奏，工作的事情再也不提，只是大段的谈论自己到玄顺工作的感受。
其他领导几乎没有说话的份儿，只有甄明理和郝国军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
越有大领导参加的饭局，大家越放不开，程序也越简单。
就餐快要结束时，我电话震动的响，看到来电显示，离席出门接起，那头是妻子初珊珊，“晚上去我爸妈家吃饭，下班首接过去吧。”
“我去不了了，一早接到紧急任务，赶到玄顺来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你们的工作也不用告诉我。
那我自己过去了，你哪天回来？”
“不知道，还没有计划。”
“那我回我爸妈家住几天，过年净陪你父母了，等你回来我再回家。”
妻子习惯了我的工作性质，有意见不从话语里体现，“玄顺的事儿？
用不用让三舅知道？”
“先不用了吧，刚过来，情况还不熟悉……”挂掉电话，我在宴会厅门外站了会儿，脑袋里那根若有似无的弦动了一下：朱毅东，初珊珊的亲舅舅，之前也担任过玄顺市委书记，现任东宁省人大副主任。
凰城……会有他的影子吗？
并不好说，他五年前离任，接任者薛平干了不到三年就提拔为副省长兼省公安厅厅长，然后才是王秋风。
暂时看不清楚人物关系，我的经验静观其变，比我着急的大有人在，如果朱毅东和其中某人有牵扯，不用我找他，他自有办法主动找我。
酒席散场，王秋风依次握手给我们道别，到我跟前，用上位者的亲切和微笑看着我，“小张是吧？
年轻有为的干部，前途无量啊。”
随即又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声音轻声说道，“回去替我向朱主任带好。”
我一惊，几个小时前我才接到任务，没有停留的赶到玄顺，市委书记竟然己经知道了我和朱毅东的关系，这是多么迅捷可怕的信息网。
吃惊只在心底，面上我尽量保持沉着，两只手握着她伸出的右手，“一定一定，也请王书记以后多关照！”
王秋风上车离开。
而我首到坐在我们的车里，心里还在回味王秋风跟我说的话，而手心里依然保留着王书记柔弱无骨的手的绝妙触感——这个年轻漂亮的市委书记绝对不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