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的初夏，雨丝像无数根银线，把大明湖织成一幅水墨长卷。
湖畔“雨荷居”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粉墙黛瓦，回廊如带，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午后，花厅里熏着淡淡沉水香。
夏亦之端着汝窑小盏，与妻子杜氏对坐闲谈。
“咚咚咚——”忽听大门铜环连叩三声，夹着雨势，格外清脆。
杜氏眼睛一亮，朝后院方向扬声唤：“雨荷，快去开门，定是你舅舅从京城捎书到了！”
后院书房窗扇半掩。
夏雨荷正临写《洛神赋》，十三岁的少女穿一件藕荷色缠枝莲纹裙，双丫髻上珠花轻颤。
听得母亲一喊，她手腕一挑，最后一笔拖出飞白，像惊起的白鹭。
“舅舅！”
她脆生生应着，搁笔起身，顺手将裙角提得老高，踩着绣鞋便跑。
雨丝不断，却打不到回廊下的她。
百褶裙裾在风里旋成一朵紫莲，珠花叮叮，一路掠过七折朱栏。
临到大门，她微喘着停下，理了理鬓边被潮气黏住的碎发，伸手便推门——“舅舅——”余下的尾音却倏地收住。
门外，一排明黄油纸伞沿着青石板排成半月，伞骨鎏金，雨珠滚落似碎玉。
黄伞正中立着一位中年男子，月白缎袍上暗绣金龙，腰间系黄带子，鬓角却沾了几点雨，像特意留下的凡人气。
夏雨荷怔住，藕荷色裙摆半掩门扉，像一朵乍开的荷。
那男子微一颔首，声音被雨洗得温润：“惊扰姑娘。
途中骤雨，车轴断裂，敢问府上可容我们小坐避雨？”
脚步声杂沓，夏亦之与杜氏己撑伞赶来。
黄伞队列里闪出一名青衣随从，躬身道：“叨扰尊府。
在下颜坤，侍奉这位艾老爷。
敢问先生高姓？”
夏亦之拱手：“鄙姓夏，草字亦之。”
颜坤笑问：“不知可有静室，容我家老爷更衣？”
杜氏忙接话：“有有有！
前厅书房清静，这边请。”
夏亦之侧身抬手：“艾老爷，请——”一行人循回廊转进书房。
书房西侧，有一道楠木屏风，雕着荷塘月色，莲叶田田。
颜坤引乾隆入内，手指暗扣，屏风扇叶便悄然合拢，将雨声与窥视一并隔在外头。
“主子，外衫己湿，换这件吧。”
颜坤解开黄带，褪下漳绒外袍，露出里面月白中衣。
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雨过天青色的江稠首裰，袖口以银线暗绣海水江崖，只比龙袍低一品，却仍旧贵气内敛。
乾隆抬手，任他服侍，一面低声问：“可曾瞧出这家人底细？”
颜坤小声回：“回主子，夏亦之是济南名士，曾在国子监任编修，告老还乡。
夫人杜氏，书香门第。
小女夏雨荷，年方十三，琴棋书画皆通，最擅行草，本地人称‘大明湖小书仙’。”
乾隆“嗯”了一声，想到方才案上那幅飞白，嘴角不自觉上扬。
衣扣系好，他又顺手把鬓边那缕湿发掠到耳后，才抬步转出屏风。
外头，夏夫人己领着丫鬟布置茶案。
雨声未歇，窗棂半开，一缕湖风裹着荷香钻进来，与室内沉水香交织。
案上宣纸犹湿，墨香混着雨气。
乾隆一眼瞥去，行草纵横，纸角题着“雨窗漫临”西字。
他忍不住驻足，指尖虚抚纸面：“好字！
颜坤，你看——赵孟頫之圆润，王羲之之潇洒，竟同聚于十六岁女童腕底。”
夏亦之捋须而笑：“艾老爷过奖，小女胡乱涂鸦罢了。”
夏雨荷俏脸飞霞，跑过去把宣纸从乾隆手里轻轻抽回，小声嘟囔：“别看，写得丑。”
乾隆朗声低笑：“丑？
朕——咳，我平生见过无数书法，这若算丑，世上再无好字。”
雨荷抬眼，眸子亮得像两颗晨星：“真的？
我平日最爱行草，可惜今日心急，笔意未尽。
听说京城三希堂法帖收尽千古墨宝，若能一见就好了。”
乾隆指尖微微一颤，差点脱口而出“那便是朕命梁诗正所编”，话到唇边化作温声：“三希堂确有几本拓帖，他日——若有机缘，我送你一套。”
夏亦之与杜氏对视，惊疑之色一闪而逝，却不敢多言。
窗外雨声未歇，案上墨香犹浓。
夏雨荷低头卷好字纸，指尖碰到乾隆袖角绣的金龙，微凉。
乾隆指腹摩挲着茶盏，目光却落在案侧那卷束起的旧宣。
“夏姑娘，旧作可肯再赐一观？”
一连两个“不可以”从雨荷唇边溜出，声音不大，却带着小女儿家的执拗。
她双手背在身后，指尖紧紧扣住袖口，像护着一巢雏鸟。
夏亦之与杜氏对视，顿觉空气里多了一丝莫名的张力。
杜氏忙笑着打圆场：“雨荷，这里有丫鬟们伺候，你先回绣楼换件干衣裳，别着了凉。”
雨荷俯身一礼，裙裾旋起微不可闻的水声，退至门边，又悄悄抬眼。
那“艾老爷”的目光正紧紧追随，像温热的雨线落在肌肤上，她心口一烫，低头疾去。
湖色裙角在门槛外一闪，便隐进雨幕。
堂内一时只余茶香与檐雨。
颜坤眼角余光觑定乾隆，见他仍侧首望向空空的门廊，心中了然。
他轻咳一声，朝夏亦之招了招手，把对方让到屏风后。
窗外雨势转急，敲打荷叶如千军万马奔腾。
颜坤压低声：“夏老先生，借一步说话——那位，是当今圣上。”
一句话如惊雷滚过，夏亦之脸色刷地惨白，膝盖一软便要跪倒。
“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乾隆却先一步伸手，托住他胳膊，声音低而稳：“别行礼，这是微服，万万不可泄露。”
夏亦之额上冷汗与雨气混在一处，声音发颤：“是……是，皇上。”
乾隆抬眼望门外密帘般的雨，语气转柔：“雨下得这样大，今晚怕是要在府上叨扰了。”
夏亦之连忙躬身：“能侍奉圣驾，是小民阖府的光荣！
臣……不，小民这就去安排静院。”
乾隆微微颔首，又补一句：“照常称呼‘艾老爷’即可，免生枝节。”
颜坤低首应是，眼角却忍不住向雨荷离去的方向飘——那里，雨丝斜织，紫藤花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一段欲说还休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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