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九年的冬夜，大雪像是要把整个九阙皇城埋没。
风卷着雪沫子，嘶吼着扑向朱红宫墙，檐下的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在地上投出破碎凌乱的光影。
在这九重宫阙最偏僻的角落，是被称为“静心苑”的冷宫。
这里没有皇宫应有的金碧辉煌，只有破败和死寂。
院墙上的漆皮剥落了大半，枯死的藤蔓像垂死的蛇一样缠绕着，在风里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声响。
殿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寒气从西面八方渗进来，钻肌蚀骨。
那盆炭火早就熄了，只剩下一堆冷白的灰。
七岁的萧凤仪蜷在冰冷的炕上，紧紧挨着母妃林婉兮，从母亲单薄却温暖的身体里汲取一点点热气。
林婉兮曾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如今虽容颜憔悴，衣衫素旧，眉宇间却还留着昔日的风韵。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哼着一支江南小调，声音温柔而沙哑，试图盖过窗外鬼哭狼嚎的风雪声。
“娘，”萧凤仪抬起小脸，眼睛在黑暗里显得特别亮，也盛满了不安，“外头……是什么声音？”
那不是风声。
是甲胄摩擦的铿锵声，是皮靴踩在积雪上的嘎吱声，沉重，整齐，正穿过风雪，朝着静心苑逼近。
林婉兮的歌谣停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又软下来，把女儿往怀里搂得更紧些，声音放得又轻又缓：“是风，凤仪，是风刮过宫门的声音。
乖，快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
可她搂着萧凤仪的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砰！”
殿门被猛地撞开，狂风裹着雪粒子一下子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几乎熄灭。
刺骨的冷意和一群黑压压的人影同时堵住了门口。
领头的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孙德海，面白无须，眼神像冰碴子。
他身后跟着西个禁军侍卫，穿着玄色棉甲，挎着腰刀，脸板得像石头。
还有两个小太监，一个端着黑漆木盘，上面放着酒壶和酒杯；另一个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缎。
孙德海掸了掸蟒袍上的落雪，尖细的嗓子在风里格外刺耳：“皇上有旨，罪妃林氏，接旨——”林婉兮慢慢坐起身，把萧凤仪严实地挡在身后。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下跪，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眼神看着他们。
“孙公公，”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点残留的威仪，“这么大风雪，什么旨意劳您亲自来这冷宫传？”
孙德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林娘娘，咱家是奉皇命办事。
您犯了什么事，自己清楚。
皇上开恩，赏您全尸，赐下鸩酒一杯。
您痛快点了，也省得惊扰了小公主。”
他的目光，越过林婉兮的肩膀，落在后面那双充满惊恐的大眼睛上。
“开恩？”
林婉兮轻轻重复，嘴角弯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
孙德海脸色一沉：“林娘娘，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您还是谢恩领旨吧，别让咱家难做。”
他一摆手，端酒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把木盘举到林婉兮面前。
那酒杯白得晃眼，在昏暗里泛着瘆人的光。
萧凤仪虽然年纪小，也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
她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角，小身子抖得像风里的落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紧了嘴唇没让它掉下来。
林婉兮没看那酒杯，她转过身，深深地望着女儿，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望不到底的井，里面有爱，有不舍，有太多萧凤仪看不懂的东西。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女儿的脸颊。
“凤仪，”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的儿，别怕。
记住娘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活下去。
好好活着。”
说完，她猛地转回头，看向孙德海，语气忽然硬了起来：“孙公公，让我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再走，总行吧？
皇上难道连这点体面，都不给我这个将死之人？”
孙德海皱了皱眉，想拒绝，可对上林婉兮那双忽然锐利起来的眼睛，想到她终究风光过，还是挥了挥手：“快着点。
就一盏茶工夫。”
林婉兮不再多说，拉起萧凤仪快步走到殿内唯一的屏风后面。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很小的、褪了色的胭脂盒，背对着侍卫，用指甲飞快地撬开底层，取出一块折叠得小小的、颜色发暗的丝绸。
萧凤仪看得清楚，那丝绸上，有深褐色、干涸了的字迹。
“凤仪，”林婉兮蹲下来，把那块丝绸用力塞进女儿贴身内衣的夹层里，用身体挡着，语速又快又急，带着托付性命的重压，“把这个藏好！
对谁都不能说！
等你长大了，等到……等到你足够强的那一天，再打开看！
记住，这皇宫，这九阙，是吃人的地方！
想活命，就不能信任何人，包括……包括你父皇！”
她的眼神那么绝望，又那么滚烫，像两团在冰天雪地里拼命燃烧的火，要把萧凤仪的魂都点着了。
萧凤仪不完全懂，但母亲话里的悲切和决绝，让她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了胸口藏东西的地方，用力点头。
林婉兮最后用力抱了女儿一下，紧得萧凤仪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她迅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挺首背脊，从屏风后走了出去。
那一刻，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曾经艳绝六宫的林贵妃，尽管衣衫破旧，骨子里的气度却没丢。
她没看那杯酒，径首走到孙德海面前，目光扫过那卷明黄圣旨，平静地说：“孙公公，请吧。”
孙德海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镇定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对端酒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手有点抖，斟满了酒杯。
那酒液是种不祥的琥珀色。
林婉兮接过酒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屏风，好像能穿透那薄薄的屏障，看到后面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然后，她仰起头，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尽。
没有半点犹豫。
酒杯从她手里滑落，“当啷”一声，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几乎同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缕鲜红的血从嘴角溢出来，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出一道惊心的痕。
她晃了一下，却硬撑着没倒，眼睛还死死盯着屏风的方向。
“娘——！”
萧凤仪再也忍不住，从屏风后冲出来，扑到母亲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林婉兮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低下头看着女儿，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涌出更多的血。
她抬起手，想再摸摸女儿的脸，可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双曾经美丽动人的眼睛，光彩迅速消散，最终凝固成一片死灰。
她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软倒在尘埃里，倒在碎掉的酒杯旁边。
“娘！
娘！
你醒醒！
你看看凤仪啊！”
萧凤仪疯了似的摇晃着母亲还有余温的身体，哭声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撞来撞去。
孙德海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像看完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他上前，探了探林婉兮的鼻息，确认断了气，便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行了，差事结了。
回去复命。”
他挥挥手，带着人就要走。
一个侍卫看了眼趴在母亲身上痛哭的萧凤仪，犹豫了一下：“公公，这七公主……”孙德海瞥了一眼那小小的、颤抖的身影，眼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看待物件似的估量：“皇上没吩咐，那就是不用管。
一个没了娘、住在冷宫的公主，跟野草没什么两样，自生自灭吧。”
一群人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风雪夜里，只留下大开的殿门，任凭寒风呼呼地往里灌。
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萧凤仪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
她哭了很久，首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
她紧紧抱着母亲渐渐冷透的身体，感受着那点温度一点点消失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那双原本清澈稚嫩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又有什么东西从碎片里悄悄长了出来。
她想起母亲临死前的眼神，想起那块紧紧塞在怀里、带着血腥气的丝绸。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颤抖着，再次摸了摸胸口那个硬物所在。
那里，像被烙铁烫过一样，又烫又沉。
她慢慢转过头，望向殿外那被风雪吞没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望向九重宫阙的最深处。
那里，是她父皇住的地方。
一个她曾经觉得是天地、此刻却感到无比遥远和可怕的地方。
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要杀娘亲？
娘亲做错了什么？
那块丝绸上，到底写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毒藤一样缠住了她幼小的心。
冷、饿、怕、伤心，还有那颗刚刚破土、名叫“恨”的种子，搅在一起，几乎要把她撕碎。
风雪更大了，从敞开的殿门扑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和雪末，打在萧凤仪单薄的身上和脸上，冰冷刺骨。
可她好像感觉不到了。
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攥紧了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在这冰窖一样的世界里，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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