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花毁容14年

除夕前一天，我被新来的大学生钱文杰挂在了厂里的公告栏上。一张大字报，墨迹淋漓，

说我一个弱女子，心比天高，独吞了一千块的年终奖，吃相太难看。一千块，

在人均工资五十块的八十年代，是足以把人眼珠子烧红的天文数字。他们不知道，

这笔钱是厂里咬碎了牙，从德国引进的“赫拉克勒斯”精密机床，

所创造的全部海外订单红利。而整个红星机械厂，能让那台洋疙瘩转起来的，

只有我沈月华一个。全厂上下，那些平日里喊我“小沈丫头”的叔伯阿姨们，一夜之间，

看我的眼神都像淬了毒的刀。我没解释，只是默默回到办公室，写了一份调岗申请，

亲手交到了王厂长的办公桌上：为促进车间团结，培养新生力量，

本人沈月华自愿调离核心岗位，并将“赫拉克勒斯”操作手册无偿公开。

通知贴出的第二天，为赫尔曼先生准备的出口订单全线停摆，整个厂子，静得像一座坟。

01大字报贴出来的时候，我正在车间里给“赫拉克勒斯”做最后的调试。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轰鸣，钱文杰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月华姐！

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外面……外面都翻天了！”他脸上全是戏，急得像是自家着了火，

眼底却藏着一簇怎么也压不住的兴奋火苗。我拧下最后一颗螺丝，

用棉布细细擦掉手上的油污，这才抬眼看他：“嚷什么，天塌下来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这是我爹，厂里上一任总工，临终前教我的。钱文杰被我看得一噎，

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又把声音拔高八度，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月华姐！

有人写大字报污蔑你！说你贪心，一个人拿了一千块的奖金！现在公告栏下头围满了人，

唾沫星子都快把公告栏淹了！”我“哦”了一声，拿起挂在墙上的军大衣披上。

路过他身边时，我脚步顿了顿，视线落在他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袖口上。那里，

沾着一星半点还未干透的墨迹，和公告栏上那张大字a报的字迹，是同一种扎眼的黑。

我没戳穿，径直走出了车间。果然，公告栏前人山人海。曾经对我笑脸相迎的工友们，

此刻像一群被激怒的鬣狗，用最恶毒的语言撕咬着我的名声。“一千块啊！她沈月华也配？

一个黄毛丫头，比王厂长的贡献还大？”“就是，听说这笔奖金是厂里特批的，

就她一个人有！咱们累死累活一年，就发两斤猪肉！”“人心不足蛇吞象！她爹以前是总工，

她就真当自己是公主了？吃相真难看！”这些话像是无形的冰锥，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为了让“赫拉克勒斯”这台全北方独一份的精密机床尽快投产，

我跟着德国专家啃了三个月的德语说明书，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为了赶那笔给厂子续命的海外订单，我连着一个月吃住在车间，硬是把交货期提前了半个月。

这些，没人记得。他们只记得那一千块的奖金。那是厂里改革，

特意为“特殊技术贡献”设立的，按订单利润的百分比提成。钱文杰挤到我身边，

假惺惺地劝：“月华姐，你快跟大家解释解释啊！这肯定是误会！

”我看着他上蹿下跳的拙劣表演，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一群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的人，解释什么？我拨开人群，一言不发，

径直走向办公楼。身后，那些议论声更大了，夹杂着“看她心虚了”的嗤笑。

我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王厂长正焦头烂额地在打电话，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月华，

你来得正好，你听我……”“王厂长，”我打断他，将一张写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的调岗申请。”02王厂长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他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纸，

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胡闹！沈月华，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这是在跟厂子赌气！

”他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厚实的实木办公桌发出沉闷的巨响。我站在原地，身姿笔挺，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王厂长，我没有赌气。大字报上说的对，我是年轻人，

觉悟应该更高一些。为了车间的团结，也为了给新人机会，我理应让出岗位。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申请书上的字迹：“‘赫拉克勒斯’的操作手册，我花了一个月时间，

已经全部翻译成了中文，并且加上了详细的操作图解。我建议，

由新来的大学生钱文杰同志接替我的工作。他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理论知识扎实，

肯定比我这个高中毕业的土包子强。”王厂长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当然知道，那本操作手册，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啃下来的心血。那台“赫拉克勒斯”，

如果没有我前期跟着德国专家没日没夜的调试和摸索，光凭一本手册，就是天方夜谭。

“沈月华！”他终于吼了出来，“你知不知道赫尔曼先生那笔订单还有最后一批等着交货？

这节骨眼上你撂挑子，你是想让厂子赔得底裤都不剩吗？”“我相信钱文杰同志的能力，

”我微微欠身，“他年轻，有干劲，又是‘天之骄子’，一定能带领大家完成任务。

我能力有限，就不拖大家后腿了。以后，我就去档案室整理图纸，也算为厂里发光发热。

”说完，我不再看他铁青的脸色，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茶杯被狠狠摔碎的声音。

我申请调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小时内就传遍了整个红星机械厂。工人们的反应很奇怪。

起初是震惊，然后是狂喜，最后是一种“看吧，她果然心虚了”的洋洋得意。

他们把我这种干脆利落的退出，解读为畏罪潜逃。钱文杰成了最大的赢家。他被众人簇拥着，

脸上挂着谦虚又得意的笑，嘴上说着“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眼睛里的光彩却几乎要溢出来。李师傅，车间的老主任，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他找到我，

一脸复杂：“月华，你这又是何必？跟那帮嚼舌根的人生气，不值当。”我笑了笑，

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里：“李叔，这是‘赫拉克勒斯’的钥匙。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李师傅捏着那串冰冷的钥匙，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交接那天，

钱文杰带着一群人，意气风发地来到车间。他接过钥匙，当着所有人的面，

拍着胸脯保证：“大家放心！沈月华同志能做到的，我钱文杰一样能做到！我们知识青年，

绝不会比任何人差！”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没回头，抱着我那只小小的搪瓷茶杯，

走进了办公楼最角落，那间积满灰尘的档案室。关上门的那一刻，

我听见外面传来机器启动的轰鸣。然后，是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尖啸。

03我在档案室待得很安逸。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发黄、卷边的旧图纸分门别类，

重新归档。灰尘很大，但很安静。没人来打扰我。那些曾经和我关系不错的女工，

偶尔路过门口，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然后像躲瘟疫一样迅速走开。我成了全厂的孤岛。

对此，我毫不在意。我甚至觉得，

这比在车间里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和背地里的嫉妒要舒服得多。我每天按时上下班，

捧着搪瓷杯，在档案室里一坐就是一天。午饭就在食堂解决，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地吃完。

期间，钱文杰来过一次。他站在门口，没进来，靠着门框，

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月华姐，在这儿还习惯吗？档案室是清净，就是灰太大了点，

对女同志的皮肤不好。”我头也没抬，继续整理手里的图纸：“挺好的。清净，没人打扰。

”他似乎被我的平静惹恼了，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尖锐：“你倒是清净了！你知道吗？

你翻译的那本手册，根本就有问题！好几处关键参数都是错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终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哦？是吗？”我问，“那你改过来了吗？

”钱文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我……我当然正在研究！这台德国机器结构复杂，

有点小问题很正常！不像某些人，仗着自己懂点皮毛，就藏着掖着，

生怕别人学会了抢她饭碗！”我忽然笑了。我的笑声很轻，但在空旷的档案室里，

却显得格外清晰。“钱文杰，”我说，“你知道青蛙是怎么死的吗？”他一愣：“什么？

”“被开水烫死的青蛙，死前还能蹦一下。而被温水慢慢煮死的青蛙，

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说完，我低下头，不再理他。他大概是没听懂，

又或许是觉得我在羞辱他，在门口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走了。从那天起，

车间的气氛就变得越来越诡异。先是机器的轰鸣声变得断断续续，

不再像我操作时那样流畅稳定。然后，我总能看到李师傅带着几个老师傅，

愁眉苦脸地围在“赫拉克勒斯”旁边，一待就是大半天。食堂里，

工人们的议论声也变了风向。“……今天又废了两个零件，那可都是进口特种钢，

一个就顶我一个月工资了……”“钱大学生不是说没问题吗？怎么听着动静不对啊？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大学生，咱们懂个屁！”我吃着碗里的白菜豆腐，

听着这些窃窃私语，心里一片平静。暴风雨来临前，总是格外压抑。

04暴风雨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周五下午，离赫尔曼先生那笔订单的最后交货期只剩三天。

一声巨响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从精密车间传来。紧接着，是钱文杰惊恐的尖叫。

整个厂区瞬间炸了锅。我放下手里的图纸，走到窗边。

只见一股黑烟从车间顶部的排气窗里冒出来，几个工人连滚带爬地从里面跑出来，

脸上全是黑灰。完了。我心里冒出这两个字。“赫拉克勒斯”的核心传动轴，

对润滑油和运行温度的要求极为苛刻。那本德文手册里，用整整三个章节，

加粗标红地强调了这一点。钱文杰显然没把这当回事。果然，没过多久，

王厂长的秘书小跑着冲进了档案室，连门都忘了敲。“沈……沈工！”他喘着粗气，

第一次用上了“工程师”的尊称，“王厂长请您……请您快去车间看看！

”我慢悠悠地盖上茶杯盖，吹了吹上面的灰：“我现在是档案管理员，去车间不合适吧？

再说了，有钱大学生在，轮得到我吗？

”秘书急得快哭了：“钱文杰他……他把机器开冒烟了！现在整台机器都停了，

怎么也启动不了！沈工，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去看看吧！那笔订单要是黄了，

厂子今年年都过不去了！”我没动。“厂里的决定，我得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