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孤鲛

轰——！

一声闷雷，不是从头顶，而是从脚底下的钢铁巨兽骨架里炸开。整个“龙宫”基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摇晃了一下，灯光猛地一暗，又挣扎着亮起，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

陈怀远正站在主控室的巨大舷窗前，凝视着外面永恒黑暗的深海。他手里端着一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滚烫的液体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激得泼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手腕稳稳一沉，杯子里褐色的漩涡迅速平息。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刚刚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他把杯子换到左手，右手自然地垂到身侧，指尖在裤缝上用力蹭了蹭，蹭掉那点灼热和湿粘。

“我操他娘的！”安全副官赵老四一个趔趄，差点撞上控制台，他一把扶住椅子，破口大骂，“又是哪个龟孙子部门在瞎搞？这他妈是要把大家都埋在这海底当王八吗？！”

控制室里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嗡声和红色警报灯无声旋转带来的压迫感。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都投向了那个站在舷窗前的笔挺背影。

陈怀远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他把咖啡杯轻轻放在控制台一个不会妨碍操作的角落，动作慢条斯理。

“慌什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深海的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听这动静，不是爆炸，是结构应力释放。大概率是第三区压力测试的后续效应。”

他抬手，用食指关节敲了敲控制台面，发出清脆的“叩叩”声，指向一个脸色发白的年轻操作员：“你，立刻接通工程部老谢，问问他们是不是按老子批的极限参数在测试？数据记录仪要是没给老子保住，我拧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是！参谋长！”操作员一个激灵，抓起通讯器。

赵老四喘着粗气，凑过来，压低声音：“参谋长，这……这动静不对啊，上次测试没这么大响动……”

陈怀远侧过头，眼皮微抬，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老赵，海底一万米，水压能挤扁坦克。这么大个铁家伙，哪块骨头舒展一下，哼唧两声，不正常吗？”

他不再理会赵老四，迈步走向主控位。皮鞋踩在金属格栅地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哒、哒”声，在这紧张的氛围里，像某种倒计时。他边走，边极其自然地抬手，整理了一下原本就已经一丝不苟的领口，以及肩膀上那两颗冰冷的金色将星。惨白的灯光混合着警报的红光打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声巨响，和他昨夜“无意”中在第三区结构应力计算模型里，微调的那个小数点后的参数，时间上吻合得天衣无缝。那不是意外，那是他精心计算好的“意外”。目标，正是那个负责采购第三区特种钢材的、孙敬堂的小舅子。

“都聚在这里等开饭吗？！”

一个粗嘎的声音像破锣一样砸进来，打破了主控室短暂的寂静。行动队队长孙敬堂带着一股海腥味的风大步冲了进来，作战服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肌，眼神像刀子一样先剐了一圈，最后狠狠钉在陈怀远身上。

“陈参谋长！”他嗓门极大，“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基地怎么跟要散架似的？你这总工程师、大参谋长，可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别是共匪的炸弹扔到咱们海底老巢来了吧？”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慵懒又带着丝冰凉质感的女声，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孙队长，话可不能乱说呀。”

情报处处长沈曼丽不知何时倚在了门口，一身合体的国民党女军官制服，穿在她身上却硬是多了几分风流韵味。她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的打火机，盖子一开一合，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陈参谋长可是麻省理工的高材生，正经的船舶工程博士。”她红唇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在陈怀远和孙敬堂之间扫来扫去，“他亲手设计的结构，怎么会出这种低级错误？我看呐，说不定就是某些人做事毛手毛脚，采购了不该买的东西，验收的时候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惹出今天这祸事。”

她这话，明着是捧陈怀远，暗地里，却直接把火引向了孙敬堂。

孙敬堂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攥得嘎嘣响：“沈曼丽！你他妈放什么屁！”

“够了。”

一个平静，却带着绝对权威的声音响起。一直沉默的陈怀远终于开口。他没看争锋相对的两人，目光直接投向主控屏幕上一行行飞速滚动的数据。

他俯身，左手撑在控制台边缘，右手握住轨迹球，飞快地滚动、点击。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像两点寒星。

“第三区，B7段，纵向承力柱接口，出现0.3毫米的塑性变形。”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像钉子一样砸进众人耳朵里，“材料，高强度HY-80特种钢。采购批次，TX-48-07。验收报告，孙队长，是你签的字。”

他猛地直起身，转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孙敬堂那喷火的眼睛。

“孙队长，”陈怀远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与其在这里猜测共谍，不如先想想，怎么跟司徒司令解释，你小舅子弄来的这批‘高质量’钢材，为什么连设计载荷的百分之八十都扛不住？今天幸好只是测试，要是战时，这条裂缝，就够把我们这一基地的人，全都送进龙王爷的办公室！”

孙敬堂被他噎得一口气没上来，指着陈怀远“你……你……”了半天，脸色由红转青，愣是憋不出一个字。

沈曼丽“噗嗤”一声轻笑，打火机“咔”一声合上，风情万种地撩了下头发。

“行了，事故分析会稍后再说。”陈怀远不再纠缠，挥了挥手，“工程部，立刻组织人员评估损伤，制定修复方案。安全部，安抚各区域人员，解除警报，说明情况。行动队，”他看向孙敬堂，“派你的人，配合工程部进行警戒，别让无关人员靠近第三区。”

命令清晰，条理分明。众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各自忙碌起来。

孙敬堂狠狠瞪了陈怀远一眼，啐了一口，扭头大步走了。

沈曼丽却没动，她袅袅娜娜地走到陈怀远身边，一股若有若无的“午夜飞行”香水味弥漫开来。

“陈参谋长，临危不乱，真是让人佩服。”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气音，像羽毛搔过耳膜。

陈怀远正低头看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初步损伤报告，头也没抬：“分内之事，沈处长过奖了。”

“不过……”沈曼丽拖长了语调，手指若无其事地划过控制台的边缘，“这次的事，也真是巧了。正好就在‘海龙计划’筹备的节骨眼上……司令那边，怕是又要多想了。”

陈怀远翻动报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基地运行，意外难免。司令明察秋毫。”

沈曼丽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

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事务，陈怀远才拖着看似沉稳，实则已绷紧到极点的身躯，回到了位于基地核心区域的个人寝室。

“咔哒。”门锁落下。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闭上眼，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只有在这个绝对私密的空间里，他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疲惫。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走到洗手池前，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的国民党海军少将。

“陈怀远……”他对着镜子，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他走到抽水马桶前，掀开水箱盖，熟练地从内侧一个用磁铁吸附的防水暗格里，摸出一个比小拇指还细的玻璃瓶，里面是无色的液体。又拿出一小叠遇水即化的特殊纸张。

他坐到书桌前，拧开台灯，调整好角度。就在他拧开密写药水瓶盖的瞬间——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恰好三声，带着一种程式化的优雅。

陈怀远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他动作快得惊人，几乎成了本能——药水瓶和纸片瞬间被扫进抽屉，他顺手拿起桌上一份《基地日常运维报告》摊开，同时抓起一支钢笔。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谁？”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恰到好处。

门外，传来沈曼丽那娇媚又冰冷的声音，像毒蛇滑过肌肤：

“陈参谋长，睡了吗？司徒将军在‘深海厅’等您。”

她顿了顿，语气里掺上一丝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悸的玩味。

“关于基地里那只一直抓不到的‘鬼’……将军说，他好像，闻到味儿了。”

陈怀远握着钢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镜子里，他的眼神在那一刻，锐利得像一把出了鞘、见了血、准备饮血的军刺。

他拉开抽屉，不是拿密写工具，而是拿出一把保养得锃亮的柯尔特M1911手枪，“咔嚓”一声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枪膛和弹匣，然后“啪”地一下合上，利落地插进腰间的枪套。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冷酷的韵律感。

他再次看向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所有的凌厉和紧张都迅速褪去，只剩下军人惯有的、略带一丝疲惫的沉稳。

他转身，走到门边，没有任何犹豫，“咔”一声拧开了门锁。

门外，沈曼丽正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像X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骨头里藏着的一切。

陈怀远侧身让她看到桌上摊开的文件，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带着被打断工作的些微无奈：“沈处长，这么晚了，司令还有何指示？”

沈曼丽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在他腰间的枪套上停留了一瞬，笑意更深：“去了就知道了。请吧，陈大参谋长。”

陈怀远迈步而出，反手“砰”地一声带上了房门。

金属的撞击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如同敲响了命运的战鼓。

幽深、压抑、布满管道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他和她两人清晰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走向那个未知的、名为“深海厅”的审判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