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房照片

1结婚第三年，纪念日当天凌晨一点半，我正给客户改一处线上说明会的表单，

手机弹出一条推送：某房产平台更新了“你可能感兴趣的房源”。我随手点开，

看见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客厅——灰蓝色布艺沙发，茶几角磕掉一块漆，

墙上歪着的挂钟永远慢五分钟，窗边那株我浇死又养活了三回的虎皮兰。

配图下面写着：“满五唯一，诚心可谈，随时看房。”我把手机举近又举远，

像在核对一件犯罪现场物证。“嘉宁，你醒着吗？”我压低声音。

卧室半掩的门里传来沙沙的被子声。“你现在回不回来？”我问。“今天太晚了，

我在姜潇家睡，明早直接去公司开会。”她的声音含着困意。“我们家上架了。”沉默几秒。

她轻轻吸气。“你别紧张，可能是经纪人误操作。”她说。我截图发过去，

特意圈出客厅角落那盏便宜台灯，灯罩上有一道猫爪抓出来的裂痕，像一条正在笑的缝。

“你怎么会有钥匙给经纪人拍照？”我问。“我没有。”她说。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我盯着那条房源，往下翻。第二张是卧室，第三张是厨房。灶台上放着我昨晚刚洗净的铁锅，

锅底新磕了一圈白口，我还没来得及心疼。第四张是阳台。

阳台玻璃门把手上挂着她那件白衬衫，袖口有一颗掉线的扣子，我答应她三次要缝，

一次也没缝。“嘉宁，谁联系的经纪人？”“行舟，你别这么问，好像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声音开始发冷。“我只是想知道，这房子怎么就变成‘诚心可谈’了。”她叹气，

像刚从一场长跑里停下来。“你不是一直说压力大吗？房贷像一根绳子勒着脖子。

把房子卖了，换个小点的，我们也能轻松点。”她顿了顿，“也是为我们好。”我笑了一下，

喉咙发干。“为我们好，所以你先做决定，再通知我？”“我只是先拍了照片，

挂着看看市场，你别上纲上线。”我回到客厅，穿过那张在图片里也出现的地毯，

坐在沙发边沿。夜里空调自动停了，空气里有一点冷。我把手机贴在大腿上，像给它降温。

“你什么时候开始考虑卖房的？”“上个月。”“上个月是你升职前还是后？”“行舟，

你在套我话吗？”我闭上眼睛。上个月她说要冲一个季度考核线，周末经常不在家，

说有开镜头讲的内部复盘。她的工作我很少问，我以为那就是婚姻的边界：各忙各的，

彼此体面。“我不想吵。”我说，“明天回家，咱们面对面谈。”“我明天真的很忙。

”她停了两秒，“晚上再说吧。”挂断电话，我把客厅所有灯都开了。

灯光把每一样东西照得恨不得替我作证。电视机的反光像一整面黑湖。

我把那条房源链接发给自己，又发到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群里，像把证据放进一个保险箱。

厨房里传来“滴”的一声，是净水器滤芯又到期了。水槽上方的小白板写着“记得买牛奶”，

是我前天写的。下面空着一行，我拿起马克笔，犹豫着写：“记得，不要把家当作筹码。

”凌晨两点十五分，经纪人加我微信。头像是一只笑得见牙的柴犬。“顾先生吗？

方便聊聊吗？您家房子业主说有诚意出手，我们这边已有两组客户想约周末看房。

”我盯着“业主”这两个字，手指在屏幕上悬着。婚姻里我们是“我们”，

在房源里她是“业主”。两个词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缝，正缓慢地把家分成两半。

“先不约。”我回。“理解，价格好谈。您有心理预期吗？”我没有心理预期。我有一个家。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银行的推送，提醒本月的还款即将扣划。数字整齐冷静。

我突然觉得婚姻像月供，按时划走相处里的柔软，把剩下的部分逼着你对齐现实。

我把所有灯关掉，只留门口那盏感应小夜灯。它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像在等一个迟到的人回家。2我用备用号码加了那只柴犬头像的经纪人。我说我姓张。

我约今天上午十点看房。他回了一个工作标准笑脸，发来门牌号和小区门禁的临时二维码。

我比约定早半小时到小区门口。保安亭里电视开着无声新闻，

值班的人撕下一条访客登记纸条让我签字。“今天这套挺热门。”他抬眼看我，

“早上已经有人踩点了。”我点头。电梯镜子把我从帽檐到鞋面照了两遍。

我在心里练了台词：第一次看房，预算有限，喜欢南北通透，最好拎包入住。

经纪人准点出现，真人和头像一样干净。“张先生。”他喊我。我嗯了一声。他刷了门禁，

几步快走到门口，从钥匙圈里挑出一把黑色塑柄的。“女业主昨天刚交的钥匙。”他说。

钥匙进锁的金属声让我打了个寒颤。进门先是鞋柜。她那双常穿的奶白色拖鞋不见了。

空出来的一格像一块缺掉的牙。客厅被收拾得过分整齐。靠垫摆成了书上教的斜角。

茶几上只剩一束假花和一本没有折痕的杂志。“您看，采光很好。”经纪人拉开窗帘，

“小区绿化也不错，满五唯一，诚心可谈。”我看见阳台的玻璃门把手空了。

昨晚还挂着的那件白衬衫不在了。我盯了三秒。“厨房这边做了改造。”他打开橱柜，

像在翻一间样板间，“灶具是去年的，使用很爱惜。”铁锅还在。锅底那圈白口还在。

我伸手摸了一下，像确认某种痛还在不在。“卫生间干湿分离，生活动线合理。

”他顺手打开灯，“上班族住起来很省心。”镜柜里只剩下我的剃须泡。

她的小瓶小罐清得像搬了家。我开了一秒热水，又关上。“产权两个人的名字吗？

”我装作随口问。“是。”他笑一下，“但沟通顺畅，女业主很有诚意。”“男业主呢？

”他看了我一眼。“后续签约会一起到场。”他换了个职业口吻，“张先生您放心，

我们会协同。”我点头。我低头看玄关的小白板。“记得买牛奶”还在。

下面空白那一行被她擦得很干净，像专门腾出来给新生活写第一句话。门铃突然响了一下。

邻居阿姨探头，对经纪人说：“小伙子，你们把走廊上的宣传单收一下，昨天也有人来拍照，

别影响消防。”“好。”经纪人笑着应。阿姨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屋里一圈。

“这家女主人挺利索的。”她说，“昨天傍晚和一个人回来拿东西，手脚麻利。

”她没说那个人是谁。也没往下说。经纪人带我回到客厅。“您要不要坐一坐感受一下？

”他很勤奋，“这屋子住起来有家的感觉。”我坐下。沙发弹簧发出轻微的气声。像叹气，

又像道别。“价格呢？”我问。他把一个数字写在纸上，

又用笔在后面加了三个字：“可面议”。“女业主希望本周有进展。”他说，

“她提过想换个小点的，更靠近江边，离公司近。”我看着那行字。本周有进展。

婚姻也常用这个词。它推进的时候像把人往前拽，不推进的时候就像欠着一口气。

“我再考虑一下。”我起身。经纪人送我到门口。“张先生，随时联系。”他说，

“这套确实难得。”我出门前回头看了钥匙孔一眼。圆圆的，黑黑的，像一个喉结。

电梯下行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她发来一条消息：“今天不回了。别等我。

”我把手机夹在掌心，跟着电梯的轻微晃动，数楼层。一。零。开门。3早上八点半，

我去了经纪人的门店。玻璃门上贴着“金九银十冲刺”，贴纸边角翘起一条白边。

柴犬头像真人给我倒了一杯温水。“张先生想了解委托细节没问题。”他说。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文件。第一页是《独家委托出售协议》。甲方栏只写了她的名字。

签名是她的行书，末笔习惯往上挑，像一根钩子。“钥匙一把，来源：女业主。

”旁边有个圆形红章。我用指腹摁在纸上，能摸到墨的微微干涩。

“夫妻共同财产处置需要双方确认。”我说。“实际操作通常由一方先签委托，

带看不等于成交。”他笑，“到签约环节一定双方到场，我们会‘协同’。

”协同这个词像一个软垫，什么锋利都能放上去。我把纸推回去。“今天先下架。

”他愣了两秒。“抱歉，张先生，只有业主能操作。”“我也是业主。”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还是职业笑。我走出门店，阳光把地面照得发白。

我在小区门口找了开锁师傅。师傅开着一辆面包车，车后座摆着一盒盒锁芯，

像装着许多小型的嗓子。“换吗？”师傅问。“换。”我说。“身份证、房本复印件。

”我把手机里的电子证件翻出来给他看。“行。”他掏出工具包。

锁芯出来的一刻发出一声轻响，像一口密气被放掉。我拿走旧锁芯，装进牛皮纸袋，

写了日期。下午两点，我把门口的小白板重新擦干净。我写：“今晚八点面谈。

”我把笔帽扣紧。像给某段关系按下一个截止时间。五点半，她发来一条消息：“晚上不回。

”我在下面又写了一句：“至少回家拿你的衬衫。”六点四十，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她站在门口，头发扎得很整齐，手里夹着一个透明文件袋。

经纪人站在她旁边，笑得很礼貌。一个男人站在偏后一点，单肩背包，

T 恤上有公司年会的英文口号。男人微微往前一步，对着门说：“行舟，开门谈吧。

”他叫我的名字，像熟人。我开门。门外的空气带着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她先走进来。

她环视客厅。她目光在空着的阳台把手上停了两秒，又移开。“你把锁换了？”她问。

“换了。”我说。经纪人举起手里的资料夹，像举一面盾。“顾先生，我们只是来沟通流程。

”他声音很柔，“这边有两个备选方案，您先看看。”他把两张纸摊在茶几上。

A：先签意向，冻结三日，双方确认后签约。B：先签定金，价格上浮一点，锁定买方。

“我不走方案。”我说。她把透明文件袋放在杂志旁边。

文件袋里露出一个蓝色封皮的复印件角。户口本的颜色。她抽出一份打印件，压在茶几上。

《离婚协议草案》。我盯着那四个字。字体是系统默认，黑体，12 号。

她把食指放在“婚内共同财产处置”那一行上。“房子归我，车归你，公积金各自归各自。

”她声音很平，“房贷我接着供，首付部分我退你一半，按照转账记录来。

”我看着她的手指。她的指甲修得干净，甲缘有一小块倒刺。男人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我是姜潇。”他说，“同事。”他停了一秒。“对不起，今天我在这儿可能不合适，

但嘉宁一个人怕僵。”经纪人退到边上，像一棵无害的绿植。“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问她。“上个月。”她仍然很平。“在你升职前还是后？”她抬眼看我。“行舟，

这样问没有意义。”我笑了一下，喉咙还是发干。“有意义。”我说，

“意义在于你什么时候开始把‘我们’当成‘业主与另一方’。”她沉默。

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叮”，电梯到了又闭合。邻居阿姨从门缝里探出头。“别挡走道。

”她说，“消防安全。”经纪人小跑过去道歉。我把那份草案翻到第二页。

第二页有一个“补充约定”。

第 3 条写着：“双方同意在房屋完成过户之日办理民政手续。”她提前把流程排得整齐。

像在她的日程表里给我们的婚姻安排了一个出场顺序。“你想要什么？”我问。她看着我。

“干净。”她说。“最好体面。”“所以先卖房。”她又说，“不然我们会一直吊在账上。

”姜潇站在她身后半步，像一个影子。“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她眉心微皱。

“没有你想的那种开始。”她说。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倦意。像一盏用太久的灯，亮是亮的，

热也是真的热。我把那份草案合上。“今天不谈这个。”我说，“钥匙拿出来。

”她愣了一下。“这是我的家。”我指向门口，“女业主也要遵守规矩。

”她从包里摸出一串钥匙。她看了一眼经纪人。经纪人迅速接过去，

习惯性地数了一下钥匙齿。姜潇把背包拉链拉上。“我送你下楼。”他对她说。她没有动。

她看着客厅的那盏台灯。灯罩上的裂痕像一条笑出来的缝。她把草案收回文件袋。

她把文件袋夹在腋下。“八点。”她说，“我按时来过。”她转身。她走到门口。

她回头看了玄关的小白板一眼。“明天把牛奶买了，过期那瓶倒掉。”她说。门关上。

小夜灯“哔”地亮了一下，又灭。4她走后，小夜灯又亮了一次。我把沙发上的坐垫掀开，

摸到遥控器，像确认一口井还在原地。手机推送跳出来，

是物业的系统消息：“门禁权限变更成功。”时间显示在二十分钟前。我点进详情，

页面底部有一行小字：“新增访客码：J—Xiao，有效期至本月末。”我拎起钥匙下楼。

物业前台的女孩正把一摞出入登记装订起来。“顾先生？”她抬头，

“您这边门禁刚加了访客码，是您家里授权的，核对一下吗？”“核对。”她把屏幕转给我。

备注栏写着：“女主申请，工作同事临时进出，晚间需陪同。”我看了一秒。“撤销。

”我说。女孩愣了一下，又点点头。“需要补一份说明。”她把纸递给我，“双方签字最佳。

”“先撤。”我重复。她按了确认，系统发出一声轻微的“滴”。我把白纸叠好塞进口袋，

走去地下车库。监控室灯光发冷，墙上挂着四组屏幕。

保安师傅把一个日历本往旁边挪了一下，示意我靠近。“昨晚这里有访客取东西。

”他指着一格画面，“时间是七点五十七。”画面里，她和一个男人拖着拉杆箱出电梯。

她走得很快。男人把箱子侧着抬过减速带，力气拿得刚好，不磕不碰。保安师傅看我一眼。

“需要拷下来吗？”“需要。”U 盘里的进度条跑到尽头，绿灯一闪。

我把它放进钱包最内侧的卡槽里。地面风从坡道灌进来，吹过停车位的编号，

白色油漆轻微发亮。我上楼，进门，把那盏有裂缝的台灯的插头拔了。

我把旧锁芯从纸袋里倒出来，放在台灯旁边。它像一颗被拔下的牙，安静躺着。下午三点，

我去见了律师。地方在一条老街三楼，楼梯拐角贴着“婚姻家庭纠纷调解”的喷绘，

边角起了毛。律师姓崔，圆框眼镜，语气慢。

我把委托合同的照片、物业登记、监控拷贝一件件摆出来。“先说房。

”他用笔点了一下桌面，“共同财产，处置必须双方同意。单方委托拍照带看可以，

但只要你不同意，交易走不下去。”“她拟了草案。”我把蓝色封皮的复印件抽出一角，

又收回去。“草案不是判决。”崔律师说，“别被字体吓到。

”他把他的名片往我这边推了一下。“再说离。谈得拢，干净；谈不拢，起诉。证据怎么留，

你自己其实已经在做了。”他指指我的钱包。我没说话。他合上文件夹。“你想要什么？

”他问。这句话今天第二次有人问我。我想了三秒。

“我想知道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在同一张桌子上喝牛奶。”崔律师笑了一下，没笑出来。

“那不归我管。”他说，“但我提醒一句，别让情绪驱动你的程序。”“什么程序？

”“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正确的盒子里。”他说，“财产是财产，关系是关系。

先把第一盒子扣好，第二个才轮到你们自己决定怎么开。”我点头。出门的时候，

楼道窗台上晒着一张小毯子，风把四角吹得浮起来，又落下去。傍晚六点，我去楼下便利店。

店员小姑娘认得我。“还是那两箱吗？”她扫我脸，“上次你太太说换成无乳糖的，

肠胃好一点。”我看着货架。常温装排成一面墙。我拎了最普通的那款。“就这个。

”“袋子要吗？”“不要。”我把两箱奶抱在怀里，像抱了两个有重量的决定。回到家，

我把牛奶搬到冰箱下层，又把过期那箱拎出来，拆开，倒进水槽。

牛奶撞到钢盆的声音柔软又无奈。我把盒子压扁，套进垃圾袋。门铃响。我以为她提前到了。

我从猫眼看出去。是经纪人。他一个人，手上拿着一个文件袋，神情有点窘。“顾先生，

对不起。”他把文件袋举高一点，“我们同事误把一个看房信息发到了您昨天用的那个号码。

”“哪个信息？”“江边那套三房的带看群。”他咽了一下口水，

“女业主在里面确认了时间。还有一位先生也在群里。”他把手机举过来给我看。

对话框里有两条绿的两条灰的。“明晚七点，江湾九里三栋。”她的头像在左边。

“我下班直接过去。”另一条是姜潇的。经纪人把手机收回去，

低声说：“我已经把群解散了。”他又把文件袋递过来。“委托单复印件，您要的。

”我接过。“以后所有沟通，都只找我。”我说。“明白。”他退了一步，又停住。

“还有一事。”他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一句话，“女业主之前问我，

房子成交后能不能保留一个月缓冲期。我按流程回了可以。

您这边有不同意见的话提前告诉我，不然我这边会默认她的节奏。”“默认我的。”我说。

他点头，走了。我把文件袋放进抽屉最里面。我把玄关小白板擦干净。我写：“今晚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