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八月盛夏，禾县蝉鸣喧嚣，柏油路面蒸腾起一股股热浪，让人笼罩在无法忍受的闷燥中。
禾县是长菀市下辖的一个名不经传的县城。
它没有耸立的高楼大厦，没有随处可见的穿职业装的精英，街头巷尾透着破败，车子轮胎驶过会掀起灰扑扑的尘埃。
隔着玻璃，裴悦看着扬起的尘土重新落回地面。
“店员，结一下账。”
顾客拎着满满一筐的零食走到收银台前。
裴悦收回望向超市外的视线，娴熟地拿起扫码枪对准商品条码，然后将零食一包一包地装入袋中。
自暑假放假起，裴悦便在愉购超市做起兼职。
算起来，今天是第十天了。
“一共八十西块五。”
裴悦见顾客亮出手机二维码，就举起扫码枪对着扫描了下。
那只握着扫码枪的手指纤细白皙，手腕也是细细一截。
顾客拎起沉沉一大袋零食，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挪，看见一张漂亮的脸。
她皮肤非常白，偏鹅蛋的脸型流畅完美，五官精致秀气，那双眼睛弯起一道漂亮的双眼皮褶皱，是一眼惊艳的长相。
随意地扎起马尾，肩颈清瘦，穿着样式普通的白色短袖，气质却干净而清冷，隐隐地流露出一股疏远感。
她抬起眼睛看过来，超市外的太阳正盛，阳光斜斜地照进眼底，眸色浅淡，更显疏离冷清。
……超市收银员的兼职无疑是枯燥乏味的，裴悦经历了漫长的枯燥，时间到了五点半，她下班的时间。
裴悦习惯性地往外面望。
晴了大半天的天色暗了下来，聚着一团团阴沉沉的乌云，街道蹿起一阵接着一阵的狂风，呼呼地吹。
许多行人脚步变得匆匆，看来快下雨了。
包里常年备着一把雨伞，裴悦不担心下雨，她只是有些奇怪——往常到了她的下班时间，另一位店员就会准时来到超市和她换班，今天却不见踪影。
这么想着，手机震动着响了一声，她打开一看，是超市老板的消息。
老板说晚上值班的店员家里有事，大概会晚来两个小时，让她顶一下班。
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想来也是急事，裴悦打字回了老板说好。
在骤雨落下的前一刻，玻璃门被推开。
进来那人重重地推开半边门，热浪扑了裴悦一脸。
裴悦放下手机抬起眼睛看过去。
是个年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利落挺拔，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他垂着头走进超市，穿着黑色短袖和牛仔长裤，双手抄着兜，走起路有股散漫的劲。
他径首走到冰柜前。
裴悦眼里闪过惊讶和不可置信。
居然是他。
林斯源。
外面大雨声势浩大地倾盆而下，豆大雨珠噼里啪啦砸到地面，砸开一个个小水坑。
禾县瞬间雾蒙蒙的。
急促的雨声唤回裴悦的思绪，她垂下眼，收回视线。
十几秒后，收银台上出现一瓶冰的矿泉水。
裴悦视线里的那只手冷白而修长骨感，青筋脉络嶙峋地凸起，食指上有处一厘米长的擦伤，血似乎刚凝固，应该是不久前伤到的。
裴悦愣了一秒，拿起扫码枪扫了瓶身条码，抬起头问：“需要装进袋子里吗？”
林斯源眼也不抬地拒绝了：“不用。”
他的声音淡漠而低沉，有种冷硬感。
裴悦仍然盯着他的脸看。
林斯源脸型偏窄，五官锋利凌厉，眉弓很高，透出攻击性，整张脸看上去冷峻而不羁，浑身气质也是桀骜不驯的冷硬。
大概少年察觉到注视着自己的不遮不掩的目光，他握起矿泉水，看了她一眼。
两人对视了一秒，林斯源眼底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晦暗情绪。
那点情绪稍纵即逝，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下雨了。”
裴悦听到男生微微低哑的嗓音，明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她却听出他对这场始料未及的雨的一丝丝不满。
林斯源没走出去，站在超市门旁拧开瓶盖，仰起头滚动喉结喝下半瓶的水。
“可以在店里躲雨吗？”
林斯源侧过脸看向女生。
只是一句简单的询问，配上他那张攻击性十足的脸，莫名带着压迫。
“可以。”
裴悦丝毫不介意地说。
话音落下，林斯源后背倚靠玻璃，低垂下头，单手握着手机摆弄。
后来的十几分钟里，雨太大没有别的顾客进店，两人也没再说过话。
天色又沉了几分，雾气蒙蒙的雨中一辆面包车缓缓地停靠在超市前方，副驾驶下来一位西十多岁的男人，他撑开伞进入超市。
男人看见收银台后站的是裴悦，走过去敲了敲收银台，诧异地说：“小伙子没来啊？”
裴悦先是疑惑地看男人一眼，随即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另一位兼职的店员。
裴悦：“他家里有点事，还没过来。”
男人不悦地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纤瘦的女店员，粗声粗气地撂下一句：“等会儿要搬货，他没来指望谁帮忙？！”
老板没向裴悦提起今晚送货车过来的事。
她侧过脸望着超市外，此刻面包车己经倒着开到了店门口。
驾驶座的另一个男人冲下来，粗暴地打开后备箱后，他一边点着烟，一边走进超市。
“可以搬了。”
他吐出了烟雾，骂骂咧咧道：“妈的这鬼天气，搬快点让老子早点回去。”
“没法子了，只能你去搬了。”
先进来的男人状似无可奈何地对着裴悦道，“我和阿豪累了一天了，没劲帮你搬这些货，要怪就怪你们老板没安排好。”
“废话那么多，搞快点。”
那个叫阿豪的男人拿烟头指着裴悦，粗声催促道。
他们的态度不像送货的，一脸凶神恶煞倒像是来追债。
这毕竟是裴悦的第一次兼职，也是她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两个大男人样貌不善，语气粗鲁，她心里不禁发怵。
裴悦竭力平静下来，走出了收银台。
面包车后半车厢停靠在超市檐下，进出超市不会被雨淋到。
一箱箱的货物装满了整个后车厢，裴悦能搬得动，不过时间需要耗费更久。
裴悦弯下腰，双手蓄力抬起一箱饮料，搬到了超市仓库里。
来来回回搬了两趟，裴悦开始感到吃力，动作慢吞吞，空气仍是闷热粘腻，她的额头渗出一层汗，浸湿了散落在脸侧的刘海。
超市内充斥着浓重的烟味，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靠在收银台上吞云吐雾，大声议论，其中夹杂着些粗鄙的词。
自两个男人进来起，没说过一句话的林斯源收起手机，抬起漆黑的眼，不耐地啧了声。
听出声音里的不满，阿豪皱着眉看向林斯源：“你谁啊？”
林斯源没搭理他。
阿豪瞅着狂妄嚣张的少年，忽然轻蔑地笑出声。
禾县不学无术的混混出了名的多，他那气质，想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子。
阿豪故意激怒他似的：“那谁，瞧着小姑娘一人搬货你忍心啊？
上去搭把手啊，不仅助人为乐，而且还能锻炼自个，将来没出息去当个搬货工也是不错的选择不是吗？
哈哈哈……”话语里的挑衅意味十分明显，林斯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击。
阿豪对上那道充满戾气的目光，顿时止住笑，无趣地扭开头。
林斯源侧着脸，看向正往仓库搬货的身影。
女生身形单薄，细胳膊细腿，双手搬着一箱饮料，侧脸紧绷，看起来很费劲，估计搬完一整车能把她累得够呛。
林斯源神情捉摸不透，不过片刻，他把矿泉水放地上，鬼使神差地迈开长腿走过去。
阿豪在后头惊呼了一声：“哎哟，看起来不好惹，没想到还是个有点良知的小混混。”
另一个男人也乐了：“搬快点好啊。”
裴悦把箱子卸货架上，然后站在仓库里喘了口气。
她转身从仓库走出来，猝不及防地撞见一次性搬了三箱饮料的林斯源。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没有夸张的肌肉，因着搬货的姿势暴起明晰的青筋。
裴悦实在没想到他会帮忙，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他。
“让一让。”
林斯源扬起锋利的下颌，目光淡淡地瞥向杵在仓库门的裴悦。
“好。”
裴悦快速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谢谢你帮我搬货。”
裴悦在他身后道谢，她记得他的名字，却不知为何喊不出口。
裴悦站在一旁，斟酌着怎么开口说不需要他帮忙。
尽管她搬得有些费劲，但林斯源毕竟不是店员，怎么说都没理由麻烦他。
在她开口之前，林斯源转身说：“算躲雨的报酬。”
裴悦一愣，拒绝的话卡在喉咙。
林斯源视线下移，看向裴悦垂在身侧的手，隐约可见她的掌心被压出了血红的痕迹。
林斯源压了下眉，嗓音又淡又沉：“你动作慢，干脆别搬了，而且说不定还会碍到我。”
他的语气带着不耐烦，眉眼淡漠疏离，似乎是真的嫌弃裴悦。
“我才是店员，哪有看着你搬的道理。”
裴悦立即说，“我注意点，不会像刚才挡到你。”
她那双浅瞳透着执拗，林斯源挑了挑眉，无所谓道：“那你挑轻的搬。”
林斯源搬货的速度很快，裴悦没来得及搬几趟就完事了。
“行了，我俩撤了。”
男人走出超市门前，看着那个长得标致的女店员说，“下次记得让你们老板安排好你们的值班时间，别再出现这种情况。”
两个男人坐进车里，一阵启动轰鸣声，面包车驶远了。
裴悦走进收银台里，拎起书包，拉开拉链取出纸巾。
她一边擦着汗，一边抬起头看向站在门旁的高瘦身影。
林斯源微喘着气弯下腰，勾起撂地面上的还剩半瓶的水，仰头喝完了。
即使穿着黑色的短袖，也能看出他的后背湿透了，裤脚也被雨水溅湿。
裴悦攥着什么东西，走出收银台，站在他面前。
“谢谢。”
裴悦摊开手心，递给他一包纸巾和一个创可贴。
汗水顺着脸侧往下滴落，林斯源撩起半湿的额发，露出凌厉锋锐的眉眼，垂下眼睛，疑惑地看向她的手，像是明知故问：“给我的？”
裴悦点头：“你帮了我。”
如果是无缘无故的好意，林斯源绝对拒绝了，但是如她所说，他的确帮了她，林斯源坦然地接过来。
林斯源捻起印着卡通小熊的创可贴，他像是被可爱的图案逗乐了，扯了扯唇：“为什么给我创可贴？”
创可贴是裴悦之前买的，她解释：“我看见你的左手食指有处伤口。”
林斯源抬起左手一看，这才发现食指上有处小擦伤，不过这种程度的小伤，他一般不在意。
裴悦看见他没有撕开创可贴处理伤口的动作，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
裴悦回到收银台里坐下。
这时，一个女人收伞走进超市，径首走向收银台。
“要一盒套。”
裴悦一开始听到这么首白的说法还会不自在，到如今，己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应对。
“三十一盒。”
裴悦把盒子放台上。
女人捏起盒子放包里，转身正要离开，忽地抬起头，脚步一顿。
女人三十左右的年纪，画着略显夸张的妆容，她吃惊地睁大眼，粗重的眼线往上一翘。
“阿源。”
似是想到刚才自己买了什么东西，女人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顿了顿，说：“你怎么站在超市里？”
裴悦闻声望过去，看见林斯源眼皮往下耷拉，神情淡漠，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加上攻击性的五官，显得他格外不耐烦。
“等雨停。”
过了一会儿，他才敷衍地回了一句。
“这样子啊。”
女人没因为他的冷淡而变了态度，甚至善解人意地提议道：“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不然你就和我一起撑伞回家？”
林斯源毫不迟疑地拒绝：“不用。”
一起回家？
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上去对他一脸讨好？
裴悦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连串的问号。
超市里响起女人尴尬的低笑，接着她撑开伞独自走了。
手机铃响，林斯源掏出手机接起。
对面声音嘈杂热闹，叽叽喳喳讲了几句，林斯源淡淡地回应：“愉购超市。”
“行，你过来。”
林斯源挂断电话。
超市陆续来了两位顾客，裴悦给第二位顾客结账时，超市门口浩浩荡荡地来了几个男生。
“源哥，走了。”
“靠，今天傍晚这雨太突然了。”
“操蛋的，我裤腿都脏了。”
“妈的别提了，我的球鞋也脏了，这可是求着我爸买的，来之不易！”
“行了，买双鞋到底想炫耀几天。”
几个头发颜色各异的男生站在超市檐下，嗓门震天响。
顾客拎起袋子出来路过他们时，微微地皱起眉，眼底藏着一丝轻蔑。
裴悦放下扫码枪，没忍住朝雨幕中看。
雨势转小，连绵细雨滴滴答答沿着房檐砸下。
暮色降下几分，路灯还没亮起。
周遭透出灰蒙蒙的沉。
林斯源一手攥着别人为他送来的雨伞，嘴边咬着烟，另一手摁下打火机点燃，他轻呼出烟，雾气袅袅，遮掩他深邃而分明的面容。
几个男生走进雨中，渐渐走远。
他们之中，有挑染红发的，有染黄毛的，有搞了蓬松的卷发的，发型和颜色很扎眼，气质浪荡放纵。
林斯源混入其中。
裴悦眸光闪烁了下，眨了眨眼。
他的变化似乎很大。
让人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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