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春,庭前的玉兰却开得有些寥落。
几片肥白的花瓣落在青石阶上,沾了夜露,显出一种沉甸甸的、了无生气的姿态。
绣阁内,灯花噼啪一声轻爆。
卫珩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前,案上并无女子惯用的菱花镜与胭脂水粉,只整齐堆着些《史记》、《资治通鉴》与一卷摊开的《九州舆地图志》。
她手中握着一卷诗笺,纸色微黄,墨迹是熟悉的清俊洒脱。
那是顾文轩月前托人悄悄送入府中的新作,字里行间,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识愁滋味的绮丽情思。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她低声念着,嗓音清冷,如同玉磬轻击,在静夜里漾开细微的涟漪。
窗外月色如水,漫过雕花的窗棂,在她素白的寝衣上流淌,勾勒出单薄却挺首的脊背线条。
左眼尾那一点淡褐色的泪痣,在灯下恍若一滴凝固的墨,平添几分不属于这年纪的幽邃。
指尖在“春”字上停留片刻,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落笔时一丝缱绻的暖意。
但下一刻,她捻起那页诗笺,平稳地移向案上那盏燃着的青铜雁鱼灯。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纸角,墨迹在焦黄卷曲中迅速化为灰烬。
橘红的光晕跳跃在她脸上,明暗不定,映得那双眸子深不见底,无悲无喜。
“小姐……”贴身婢女丹霞悄步走近,将一杯新沏的云雾茶轻轻放在案角,目光掠过那团迅速湮灭的火焰,欲言又止。
她身形比寻常女子高挑些,步履无声,气息沉静,眉眼间自带一股英气。
“丹霞,”卫珩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平稳,“你说,这世间最无用的,是什么?”
丹霞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奴婢愚钝,想来是……求不得?”
卫珩轻轻摇头,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散入空气里,带着一股焦糊的、如同宿命般的味道。
“是软弱。”
她道,语气淡极,却字字清晰,“是心存妄念,是授人以柄。
情爱这东西,于闺阁中是锦上花,于这朱门府邸是点缀物,可若带入那九重宫阙……”她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便是穿肠毒药,取死之道。”
她起身,行至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寂寥的玉兰。
夜风拂过,带来隐约的、前厅父亲与幕僚议事的低语声。
那是权力的声音,沉闷,压抑,却真实无比。
“顾家哥哥的诗文是好的,心性也纯良。
可惜,他护不住我,更护不住卫氏满门。”
她像是在对丹霞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做最后的宣判,“父亲今夜召见,宫中选秀的诏书,怕是己经拟定了。”
丹霞心头一凛,垂首道:“小姐己有决断?”
卫珩抬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窗棂,感受着那木质纹理下的森然寒意。
“决断?”
她低低一笑,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欢愉,只有洞悉一切的清明,“从来就不是你我能决断的。
卫氏嫡女,这个身份是荣耀,亦是枷锁。
皇后母族式微,贵妃圣眷正浓,东宫之位空悬,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父亲需要一个人进宫,不是去争宠,而是去争权。
妹妹性子柔弱,担不起这份重任。”
她转过身,灯光勾勒出她侧脸清韧的轮廓,那点泪痣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分明。
“所以,只能是我。”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规矩的脚步声,管家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小姐,老爷请您即刻去书房一趟。”
卫珩与丹霞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映着了然。
该来的,终究来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轮被薄云遮去大半的冷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晚春夜晚特有的、既暖且寒的矛盾温度。
“走吧。”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襟,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再无一丝留恋。
那焚尽的诗灰静静地躺在灯盏里,如同她亲手埋葬的、最后一点属于少女卫晞霜的时光。
从此以后,她每一步,都需踏在权力的脉络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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