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或者说五指山,更像是一只巨大的、石化的佛掌,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压之力,烙印在大地之上。
五百年的风吹雨打,并未磨去其上的佛光梵文,反而让那股禁锢的力量与山石融为一体,变得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绝望。
唐僧在沙僧的引导下,来到这山前时,感受到的便是这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
山脚下杂草丛生,唯有压着那猴头的一方寸土,光秃秃的,透着死寂。
走得近了,才能看清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金毛纠结,沾满了尘土与枯叶,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寒风中永不熄灭的金色火焰。
孙悟空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咆哮怒骂,他甚至没有看引路的沙僧一眼,那双金色的眸子,从唐僧出现开始,就牢牢地锁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
唐僧被这目光看得极不自在,仿佛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
他强自镇定,想起观音的吩咐,上前几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具有威严:“你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我乃东土大唐前往西天取经的僧人,奉观音菩萨法旨,特来救你脱困,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孙悟空咧了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那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嘲弄。
“愿意,愿意!
老孙在此压了五百年,骨头都快风化了,能出去透透气,怎能不愿意?”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磨不掉的惫懒与戏谑,“师父,你且上前来,把那山顶上的如来金字压帖揭了,老孙便能出来,保你西去也!”
唐僧依言,在沙僧沉默的陪同下,艰难地攀上山顶。
果然见到一方巨石上贴着一张金色的法帖,六个大字“唵、嘛、呢、叭、咪、吽”散发着恢宏的佛力。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揭。
那帖子看似轻飘飘,入手却重若千钧,仿佛承载着五百年的时光与如来的无上法力。
他咬紧牙关,用尽力气,猛地一扯!
“刺啦——”金帖离石,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冲天而起,消失在天际。
几乎在同一时刻,整座五行山剧烈地震动起来,山石滚落,发出隆隆巨响。
“师父!
退开!
退远些!”
山下传来孙悟空的大吼,声音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狂放。
唐僧与沙僧连忙退到远处。
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混沌初开,那座镇压了齐天大圣五百年的五指山,轰然炸裂!
乱石穿空,烟尘弥漫,一个身影在漫天碎石中冲天而起,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
那啸声蕴含着太多的情绪,有积压五百年的愤懑,有重获自由的狂喜,更有一种睥睨天地、誓要讨回一切的决绝!
烟尘稍散,孙悟空落在地上。
他扯掉身上残留的藤蔓苔藓,活动着筋骨,关节发出噼啪的爆响。
他依旧矮小瘦削,但站在那里,就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那股桀骜不驯的气息,比五百年前似乎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
他几步跳到唐僧面前,脸上带着看似灿烂的笑容,纳头便拜:“师父!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弟子孙悟空,今后定当保你西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唐僧看着眼前跪拜的猴子,心中却没有半分收得高徒的喜悦,只有一种引狼入室般的惶恐。
他勉强笑了笑,伸手去扶:“起来吧,徒儿。
既入我门,便需守我佛门清规,不可再妄动杀念,惹是生非……晓得,晓得!”
孙悟空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双火眼金睛却不着痕迹地再次扫过唐僧。
这一次,距离更近,他看得更加清楚。
在寻常人眼中,唐僧或许只是肉身凡胎,有些迂腐的俊秀和尚。
但在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里,看到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唐僧的周身气息浑浊不堪,佛门的金光与道门的清炁诡异交织,彼此冲撞拉扯,形成一片混沌。
更让他心惊的是,唐僧的魂魄似乎并不完整,三魂七魄若隐若现,核心处仿佛缺失了最关键的一部分,使得他整个人像是一个精致却空洞的皮囊,被两种强大的力量牵引着,盲目地走向西方。
“果然是个傀儡……”孙悟空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而且还是佛道两家联手打造的高级傀儡。
有趣,当真有趣!”
他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看似莽撞,实则并非全无心机。
被压这五百年,他想通了很多事。
那场所谓的“闹天宫”,背后似乎一首有一双来自灵山的手在推动。
如今,这取经之事,更是透着浓浓的阴谋气息。
这个唐僧,便是这阴谋的核心之一。
但他不在乎。
他之所以答应保唐僧取经,并非真心向佛,更不是贪图什么正果。
他需要这层身份,需要这趟西行之路。
因为只有在这条布满神佛算计的路上,他才有可能找到那些被各方势力刻意隐藏、封印的,关于“混沌石”的线索。
那是他真正的目标,是他超越神佛掌控,获得终极自由的关键。
这唐僧,既是他的掩护,也是他的钥匙。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梵音阵阵,祥云朵朵,观音菩萨驾着莲台,适时出现。
“悟空,你既脱困,皈依佛门,需当尽心保护唐僧,不可再生事端。”
观音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孙悟空嘿嘿一笑,挠了挠手背:“菩萨放心,老孙晓得轻重。
定把师父安安稳稳送到灵山。”
观音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唐僧:“玄奘,此猴野性未驯,恐日后难以管束。
我今授你‘定心真言’,又名‘紧箍儿咒’。
若他不听教诲,你便默念此咒,他自当收敛。”
说着,她取出一顶嵌金花帽,递给唐僧,同时将一段晦涩的咒文传入唐僧脑中。
唐僧接过那顶看似漂亮的帽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明白,这既是制约孙悟空的手段,恐怕也是佛门控制自己这枚棋子的又一道枷锁。
自己念咒时,真的只是在约束徒弟吗?
还是……在向某个存在汇报情况?
孙悟空何等精明,一眼就看出那帽子非同寻常,内蕴强大的禁锢之力。
但他并未点破,反而装作好奇,拿起帽子把玩:“咦?
这帽子倒是漂亮,师父,是给老孙的吗?”
唐僧按照观音事先的嘱咐,顺着话头道:“是我幼时穿戴的,你若喜欢,便送你吧。”
孙悟空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露出欢喜神色,将帽子戴在头上,大小正好。
在他戴上帽子的瞬间,那金箍迅速收缩,牢牢地嵌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一股强大的佛门禁制之力瞬间蔓延开来,试图禁锢他的元神,掌控他的意志。
孙悟空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暴戾与怒意,但很快被他压制下去。
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大声哀嚎:“头疼!
头疼!
师父,莫念!
莫念!”
唐僧见他如此痛苦,心中一时不忍,但想起太上老君的警告,想起自己肩负的“重任”,又硬起心肠。
他嘴唇微动,尝试着默念了一句刚刚学会的紧箍咒。
“呃啊——!”
孙悟空猛地蜷缩起身子,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额头上青筋暴起,看上去痛苦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表演之下,孙悟空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这紧箍咒的力量确实强大,足以让寻常仙妖痛不欲生,彻底屈服。
但他孙悟空,乃天生石猴,又偷吃过老君金丹,蟠桃御酒,体内更潜藏着混沌魔猿的血脉根基,其意志之坚韧,远超神佛想象。
这禁制能困住他的行动,却无法真正磨灭他的神魂!
更重要的是,在他火眼金睛的注视下,当唐僧念动咒语时,他清晰地看到,一缕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道门清炁,伴随着佛门的金光,从唐僧指尖溢出,融入那紧箍之中。
“果然如此……”孙悟空一边惨叫着,一边在心中冷笑,“念的是佛门咒,发的却是道门讯。
我这便宜师父,还是个双面间谍?
这潭水,比老孙想的还要浑啊!”
他决定将计就计。
这紧箍,既是枷锁,也未尝不能成为他了解佛道两家阴谋的窗口。
他要假装被彻底控制,降低所有人的戒心,才能更好地暗中行事。
于是,他的表演更加卖力,涕泪横流,连连叩头:“师父!
弟子知错了!
再也不敢了!
以后一定听话,好好保护师父西去!”
唐僧见他服软,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停止了念咒。
他看着跪在地上,看似温顺无比的孙悟空,又看了看旁边始终沉默如石、眼神麻木的沙僧,最后望向高空中宝相庄严、慈悲含笑的观音菩萨。
阳光洒落,勾勒出一幅师慈徒孝、佛法无边的和谐画卷。
但在这和谐的表象之下,唐僧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冷。
一个是被迫戴上枷锁、心怀鬼胎的齐天大圣。
一个是看似忠心耿耿、却暗藏诡异的三徒弟。
一个是端坐云间、掌控一切的佛门菩萨。
而自己,则是那个手捏咒语,却不知是在向谁效忠的傀儡师父。
这取经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在钢丝上跳舞的死亡游戏。
观音见孙悟空“臣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勉励了几句,便驾云离去。
孙悟空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刚才的痛苦从未发生过。
他凑到唐僧身边,嬉笑道:“师父,咱们这就上路?
老孙给你牵马……哦,马还没着落呢!
不过不打紧,有老孙在,保管什么坐骑都能给你弄来!”
他表现得热情而积极,俨然一个急于将功补过的好徒弟。
只有在他转身,背对唐僧和沙僧的瞬间,那双火眼金睛深处,才掠过一丝冰冷至极的锐芒。
“灵山……天庭……老道……秃驴……你们且等着。”
他在心中默念,“这棋,才刚刚开始。
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做了谁的嫁衣裳!”
他抬头,望向西方那看似光明,实则迷雾重重的路途。
混沌石的线索,他一定要找到。
这紧箍,他迟早要打破。
这天地,若不容他真正自在,那便再闹他一场,又如何?
师徒三人,各怀心思,踏上了西行之路。
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未来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与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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