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路,比唐僧想象中更为崎岖,也更为……诡异。
离开了五行山地界,仿佛只是从一个牢笼,踏入了另一个更广阔、却同样布满无形枷锁的天地。
山川寂寥,林木幽深,偶尔传来的兽吼鸟鸣,都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躁动。
孙悟空扛着从山贼那里“借”来的铁棍,走在最前头,步履轻快,时不时一个筋斗翻到前方树梢,手搭凉棚西处张望,美其名曰“探路”。
但他那双火眼金睛,扫过山川地脉时,看的却并非寻常路径,而是感应着冥冥中那一丝可能与“混沌石”相关的、微弱而古老的波动。
沙僧依旧沉默,挑着行李担子,步伐沉重而稳定,仿佛永远不会疲惫。
他那项下的九个骷髅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空洞的眼窝时而会转向孙悟空蹦跳的方向,时而会扫过唐僧沉思的背影,晦暗不明。
唐僧偶尔会瞥见,沙僧低垂的眼睑下,那面微不可察的“因果镜”虚影会一闪而过,记录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包括孙悟空每一个看似随意的举动,和自己每一次不经意的叹息。
最让唐僧心神不宁的,是手腕上那串念珠,和脑中那段紧箍咒。
他曾私下里,在无人处,尝试着极其微弱地诵念了一小段咒文。
远方的孙悟空立刻抱着头蹲了下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但几乎在同一瞬间,唐僧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属于道门的清炁,随着咒文流转,似乎通过某种玄妙的联系,向着东方天庭的方向,传递出了一道极其隐晦的波动。
那感觉转瞬即逝,却让他遍体生寒。
这咒语,果然是双向的。
约束猴子的同时,也在向天庭汇报着“棋子”的状态和位置。
这日傍晚,师徒三人行至一处山隘,前方隐约可见炊烟袅袅,似有人家。
“师父,前方有个庄子,看着挺富足,咱们可以去借宿一宿,化些斋饭。”
孙悟空跳回来,指着前方说道,脸上是没心没肺的笑容。
唐僧点了点头,连日风餐露宿,他也确实需要一处地方整顿一下纷乱的思绪。
走近了,才见庄门匾额上写着“高老庄”三个大字。
然而,庄内气氛却并非想象中的祥和,反而透着一股愁云惨淡。
庄客们行色匆匆,面带忧惧,见到他们这三个奇形怪状的外来人(一个俊秀和尚,一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一个晦气脸的凶恶大汉),更是面露警惕。
通过庄客引荐,他们见到了高老太公。
老人家须发皆白,愁容满面,见到唐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长老啊!
你们来得正好!
我高老庄遭了灾了!”
高老太公捶胸顿足,将家中招了个妖怪女婿,如今被搅得家宅不宁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厮初来时,倒也勤快,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禾稼,不用刀杖。
昏去明来,倒也使得。
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
“起初是黑脸短毛,长喙大耳,后来就变作这般模样——脑后又有一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
如今更是把我那可怜的女儿翠兰关在后宅,不许家人相见,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唐僧听得心惊,下意识地看向孙悟空。
降妖伏魔,正是他这个“护法徒弟”的职责。
孙悟空听得抓耳挠腮,嘿嘿首笑:“老人家莫慌!
不过是个小小妖邪,待老孙去会会他,管教他写了退亲文书,还你女儿便是!”
他显得兴致勃勃,仿佛这只是一场枯燥旅途中的有趣消遣。
但在他转身准备去后宅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高家大院角落堆放农具的地方,那里靠着一柄九齿钉耙,在夕阳余晖下,看似寻常,但在孙悟空火眼金睛一瞥之下,却看到那钉耙的金属纹理深处,隐隐流动着一丝极其微弱、与天庭制式法器同源的法力波动。
“哦?”
孙悟空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一个纵身便翻入了后宅之中。
后宅阁楼内,孙悟空并未立刻动手,反而变作高翠兰的模样,躺在床上呻吟,想套那妖怪的话。
不多时,一阵黑风卷入,果然来了一个黑脸短毛、长嘴大耳的獠牙猪妖,正是猪八戒。
他浑浑噩噩,口中嘟囔着“娘子”,便要上前。
孙悟空现出本相,大喝一声:“咄!
你是哪里来的邪魔,敢在此欺心霸占良家女子!”
猪八戒吓了一跳,见是毛脸和尚,却也认得,怒道:“你是哪路和尚,敢来管我闲事!
老子不是邪魔,我本是天庭敕封的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了嫦娥,被玉帝贬下凡间,错投了猪胎!
在此人家做个上门女婿,辛苦劳作,养活他一家老小,有何欺心之处!”
两人言语不合,便在院中动起手来。
钉耙对铁棍,打得乒乓作响,黑风卷着金光,倒也热闹。
但孙悟空明显未尽全力,更多是在观察。
他发现这猪妖法力不弱,根基仍是正统道家路数,但招式之间颇多滞涩,似乎心神不熟,而且……那柄九齿钉耙,每次与他的铁棍碰撞时,那丝隐藏的波动就会明显一丝,仿佛在记录着交手的能量数据。
“有意思……”孙悟空心中冷笑,“不但是个被贬的神仙,身上还带着‘耳朵’。”
两人从院内打到院外,惊动了前厅的唐僧和沙僧。
唐僧连忙出来,高声喊道:“悟能(观音之前告知的法名),休得无礼!
此乃你的师兄孙悟空!”
猪八戒一听,愣了一下,跳出圈外,看着唐僧,又看看孙悟空,嘟囔道:“你便是东土来的取经人?
观音菩萨让我在此等候的师父?”
唐僧取出菩萨赐下的法旨信物,猪八戒这才丢了钉耙,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倒身下拜:“师父!
弟子猪刚鬣,受菩萨点化,在此等候多时了!
冲撞了师兄,万望恕罪!”
于是,一场风波看似平息。
高老太公见妖怪被收服,虽是女婿,却也怕他日后凶性复发,巴不得他早日离开,连忙备下丰盛斋饭,款待师徒西人。
是夜,高老庄安排了厢房。
唐僧独居一室,盘膝打坐,却难以入定。
今日又收一徒,队伍再添变数。
这天蓬元帅,看似憨蠢,但能被贬下界,又岂是易与之辈?
而另一间厢房内,猪八戒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鼾声如雷,看似睡得极沉。
但若有人能看透他的伪装,便会发现,他体内一道隐秘的神识,正小心翼翼地沟通着枕边那柄看似随意放置的九齿钉耙。
通过钉耙内部那微不可察的监听法阵,一道加密的神念信息,正跨越千山万水,悄然传递向天庭某处:“目标己接触,确认为金蝉子转世,魂魄有异,似受双重禁制。
同行者:齐天大圣孙悟空,状态疑似被佛门紧箍咒控制,但需观察;卷帘将沙悟净,表现愚钝,深浅不知。”
“请示:下一步行动指令?
‘斩佛’计划是否按原定步骤执行?”
信息发出后,良久,一道更加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回复,通过钉耙核心传来,冰冷而简洁:“继续潜伏,获取信任。
火焰山之前,不得妄动。
密切监视孙悟空动向,此人变数最大。”
接收完指令,猪八戒翻了个身,鼾声更响了。
他睁开一丝眼缝,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复杂的浑浊。
他想起了天河边的逍遥,想起了月宫中的惊鸿一瞥,想起了被贬下界时的屈辱与不甘。
天庭给他的任务是暗杀唐僧,破坏取经。
可这取经路……真的只是佛道之争吗?
这人间烟火,高老庄的饭菜香气,似乎比冰冷的天庭,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贪恋这滋味。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他在心中喃喃自语,随即又沉入那看似没心没肺的鼾声之中。
而在屋顶,一片瓦砾的阴影下,一只小小的壁虎,正眨动着淡金色的眼睛,将下方猪八戒那细微的神念波动和随后复杂的情绪反应,“看”得一清二楚。
壁虎尾巴轻轻一摆,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变回原形,正是孙悟空。
他蹲在房檐的暗影里,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天蓬元帅……间谍?
还是个拖延症的间谍。”
他无声地笑了,“带着个会打小报告的钉耙……这队伍,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他的目光越过沉睡的村庄,望向西方无尽的黑暗。
“混沌石……你到底在哪里?
这满天神佛的戏,老孙就陪你们好好演下去!”
夜色浓郁,高老庄渐渐彻底沉寂。
师徒西人同宿一个屋檐下,看似队伍壮大,实则各怀鬼胎,彼此提防的罗网,织得更密,也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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