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巷弄误会后,岳如花便像揣了只兔子在心里,坐立难安。
她倒不是怕落凡记恨,只是想起自己三次将人扔得狼狈不堪,对方却始终温文尔雅,连句重话都未曾说过,便觉得脸上发烫,仿佛自己那身武艺都成了蛮横的佐证。
这日天刚蒙蒙亮,岳如花便揣着个沉甸甸的酒坛,在悦来客栈外徘徊。
坛子里是她特意让府里军医用二十多种药材泡的跌打酒,比上次那坛烈性子的温和许多,专治筋骨淤伤,是将军府里压箱底的好东西。
她本想托人送去,可转念一想,赔罪这种事,终究该亲自来才像样。
可真站在客栈门口,她又犯了怵。
那书生看着文弱,眼神却清亮得很,若是他冷言冷语,自己这张脸往哪儿搁?
岳如花攥紧酒坛,指节都泛了白,脑子里天人交战——进去?
还是不进去?
正犹豫着,客栈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落凡背着书箱走出来,想来是要去书铺。
他穿着件半旧的月白长衫,袖口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西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岳如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往后退了半步,酒坛差点脱手。
她梗着脖子,硬生生挤出一句:“你、你出来了?”
落凡见是她,微怔之后便颔首示意:“岳姑娘。”
他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酒坛上,见那坛子比上次的还要大些,不由想起夜里浑身发烫的滋味,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岳如花被他看得不自在,把心一横,将酒坛往他怀里一塞:“这个给你!”
落凡下意识接住,只觉入手沉甸甸的,酒坛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这是?”
“赔罪的!”
岳如花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上次……上次是我不对,没看清就动手。
这酒是军医特制的,比上次那个好,治淤伤管用得很,你拿去用!”
她说得飞快,像是怕慢了半分就会后悔。
说完便要转身就走,却被落凡叫住:“岳姑娘留步。”
岳如花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磨磨蹭蹭地转回来,戒备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莫不是要借机讹我不成?
落凡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眼尾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红,倒像是只炸毛的小兽,忍不住莞尔:“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这酒太过贵重,在下不敢收。”
“贵重什么!”
岳如花立刻瞪起眼,仿佛他不收就是在打她的脸,“我们将军府别的没有,这点药酒还拿得出!
你要是不收,就是还在记恨我!”
落凡无奈,他本是好意推辞,怎料又触了这位姑娘的逆鳞。
他掂了掂手里的酒坛,见她眼神里满是“你敢不收试试”的架势,只能妥协:“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多谢岳姑娘。”
见他收下,岳如花这才松了口气,脸上却依旧绷着:“哼,算你识相。
这药酒用法跟寻常的不一样,得用热水化开了敷,每日两次,保准三天就好。”
她说着,又怕自己讲不清楚,干脆从腰间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他,“用法写上面了,自己看!”
那纸条显然是匆忙间撕下来的,边缘还参差不齐,上面的字迹却意外地工整,与她爽朗的性子截然不同。
落凡接过纸条,正想说些什么,岳如花却像身后有狼追似的,丢下句“我走了”,便一阵风似的跑了,转眼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阵淡淡的药香。
落凡看着手里的酒坛和纸条,无奈地笑了。
这位岳姑娘,别扭起来倒有几分可爱。
他回到客房,按照纸条上的法子,取了些药酒,用热水化开,找了块干净的棉布蘸湿,小心翼翼地敷在后背的淤伤处。
温热的药液渗透衣衫,带着一股醇厚的药香,没有上次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反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倒真是好东西。”
落凡喃喃自语,心里对岳如花的印象又改观了几分。
这日下午,落凡正在客栈房间里默写文章,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他推开窗一看,只见楼下围了不少人,对着街角指指点点。
“那不是永宁侯府的郡主吗?
怎么跟个卖花的争执起来了?”
“听说那卖花女不小心撞了郡主的丫鬟,郡主就要砸人家的摊子呢!”
“嘘,小声点,别被听见了……”落凡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街角处,萧茗欣正站在一辆花车旁,脸色铁青地指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姑娘训斥。
那姑娘抱着个破篮子,吓得瑟瑟发抖,篮子里的栀子花撒了一地。
“不过是撞了一下,至于这么凶吗?”
落凡皱起眉,想起那日被她用银元宝砸脸的滋味,心里对这位郡主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他本不想多管闲事,可看着那卖花女无助的眼神,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他下楼走到街角,恰好听到萧茗欣对身后的家丁说:“把她的摊子给我掀了!
让她知道冲撞本郡主的下场!”
“郡主且慢。”
落凡上前一步,朗声道。
萧茗欣闻声回头,见是落凡,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我当是谁,原来是落大公子。
怎么,又来管本郡主的闲事?”
“不敢。”
落凡微微拱手,“只是这位姑娘并非有意冲撞,郡主何必与她计较?
若因此坏了郡主的名声,得不偿失。”
“我的名声轮得到你来置喙?”
萧茗欣柳眉倒竖,“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
卖花女见状,连忙拉了拉落凡的衣袖,怯生生道:“公子,您别为了我得罪郡主,我、我赔罪就是了……你赔得起吗?”
萧茗欣冷哼一声,“我这丫鬟的镯子被你撞掉了漆,这可是上好的翡翠镯,你卖一辈子花也赔不起!”
那丫鬟立刻哭哭啼啼地举起手腕:“是啊郡主,这镯子是侯爷特意给奴婢的,就这么被她撞坏了……”落凡看了眼那镯子,只见上面确实有个极小的缺口,显然是旧伤,哪里是什么新撞的?
他心里了然,这分明是萧茗欣故意刁难。
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递给卖花女:“姑娘,这些钱你拿着,先去别处做生意吧。”
卖花女愣了愣,不敢接。
“拿着。”
落凡把钱塞到她手里,“有我在,郡主不会为难你的。”
萧茗欣见他竟敢无视自己,气得浑身发抖:“落凡!
你敢护着她?”
“我只是不想看郡主因小事失了气度。”
落凡看向萧茗欣,眼神平静却带着几分疏离,“郡主身份尊贵,当有容人之量。
若事事斤斤计较,传出去,怕是会让人说侯府教导无方。”
这话戳中了萧茗欣的痛处。
她最在意的就是侯府的脸面,落凡这话明着是劝,实则是在说她蛮横无理。
“你!”
萧茗欣气得说不出话,指着落凡的手都在抖,“好,好一个落凡!
你给我等着!”
她狠狠瞪了落凡一眼,又剜了那卖花女一下,一甩袖子,带着家丁怒气冲冲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卖花女对着落凡连连道谢,捡起地上的栀子花塞给他一把:“公子,这花送给您,谢谢您……”落凡接过花,笑道:“举手之劳。”
他拿着花回到客栈,刚上楼,就见秦霜柔站在他的房门口,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落公子。”
秦霜柔看到他,眼睛一亮,随即又看到他手里的栀子花,脸颊微红,“我听楼下的掌柜说,您帮了卖花的姑娘?”
“只是顺手罢了。”
落凡打开房门,请她进来,“秦姑娘怎么来了?”
“我做了些绿豆糕,想着公子看书辛苦,给您送来解解暑。”
秦霜柔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绿豆糕,翠绿可人,还冒着丝丝凉气。
“又劳烦你了。”
落凡心里一暖。
秦霜柔抿嘴一笑,目光落在他桌上的酒坛上,认出是将军府的样式,不由好奇:“这是……岳姑娘送的?”
“嗯,她说是赔罪的药酒。”
落凡点头。
“岳姑娘看着厉害,其实人挺好的。”
秦霜柔拿起一块绿豆糕递给他,“公子快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落凡接过尝了一口,清甜软糯,带着绿豆的清香,驱散了几分暑气。
“很好吃,多谢。”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掌柜的惊呼:“哎呀,岳姑娘,您慢着点!”
话音未落,岳如花己经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看到秦霜柔也在,愣了一下,随即把手里的油纸包往桌上一放:“落凡,给你的!”
那油纸包里是几个热乎乎的肉包子,香气扑鼻。
落凡看着桌上的绿豆糕和肉包子,又看了看眼前一个温柔浅笑、一个一脸别扭的姑娘,只觉得头有些疼。
“岳姑娘这是?”
“看你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肯定没好好吃饭!”
岳如花抱起胳膊,“这是我家厨房刚蒸的牛肉包,给你补补!”
她说着,又瞥了眼桌上的绿豆糕,撇撇嘴,“光吃甜的哪有力气读书?”
秦霜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依旧温和:“岳姑娘有心了,只是落公子或许更喜欢清淡些的。”
“清淡能当饭吃?”
岳如花立刻反驳,“练武的人都知道,吃肉才能长力气!
读书也一样!”
“可读书费神,吃些清甜的才好……吃肉才有力气费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为了落凡该吃甜的还是吃咸的争执起来。
落凡夹在中间,看着一个温声细语、一个嗓门洪亮,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这才明白,京城的日子,怕是想清静都难了。
正争执间,落凡放在桌上的手忽然顿了顿。
他察觉到后背的淤伤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随即又转为温热的麻痒,比早上敷药时的感觉更明显些。
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背,低声道:“这药酒,似乎真的很管用。”
岳如花闻言,立刻停止争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是吧?
我就说军医的手艺错不了!”
秦霜柔也关切地问:“公子的伤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二位挂心。”
落凡笑道。
见他确实舒服了些,岳如花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看秦霜柔的眼神都带了点“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意思。
秦霜柔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真心为落凡高兴。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绿豆糕和肉包子上,也落在三人身上。
争执声渐渐停歇,空气中弥漫着糕点的甜香、肉包的咸香,还有那淡淡的药酒香,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生出暖意。
夜色渐浓,岳如花甩着空了的油纸包回府,一路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莫名轻快。
秦霜柔提着食盒往回走,月光洒在她脸上,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意。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