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帝乙三十九年,冬。
太学的铜炉里燃着松柏枝,烟气缠绕着梁柱上的玄鸟木雕缓缓上升。
十二岁的寿王受跪坐在最前排的蒲团上,指尖划过《归藏》竹简上的朱色卦象,炭火噼啪声里,忽然听见太傅苍老的声音在殿堂回荡。
“昔者成汤祷于桑林,以人牲三百求得甘霖,此乃神权在上之明证。”
太傅枯瘦的手指点着鼎彝上的饕餮纹,“王政需顺天而行,方得永续。”
寿王突然举手,玄色襕衫的袖子扫过案几,带起几片烤焦的炭屑。
“太傅,” 他声音清亮,像破冰的春水,“成汤祷雨之事,甲骨记载是‘以己为牲’,何时变成三百人牲了?”
满堂学子哗然。
这版《归藏》是巫祝集团修订的孤本,历来被奉为圭臬,从未有人敢质疑。
太傅的山羊胡微微颤抖,他扶着玉笏走到寿王案前,见少年正用骨刀在空白甲骨上刻字,笔画间竟是 “民为邦本” 西字。
“放肆!”
太傅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震得案上的青铜爵都跳了跳,“夏桀以民为草芥,天遂亡之;成汤敬天保民,方有商室六百年基业。
可见天命才是根本!”
寿王仰头望着殿堂梁上的日月纹,忽然笑了。
“太傅见过天吗?”
他站起身,个子己近成人,皮靴踩在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我只见过饿死的奴隶,见过为祭祀哭泣的母亲,见过为了一块占卜用的龟甲就互相残杀的部落。”
他走到陈列着人殉骸骨的展柜前,那是去年从殷墟出土的,骨架上还套着青铜镣铐。
“这些骨头,” 寿王的指尖轻轻拂过玻璃般光滑的骨面,“也曾是会哭会笑的人。
若天命真要靠他们的血来滋养,这样的天,不敬也罢。”
“逆子!”
太傅气得浑身发抖,拐杖首指寿王鼻尖,“你可知这话若被大巫祝听见,定要以亵渎神灵治罪!”
“我是商王之子,” 寿王的声音陡然转厉,像出鞘的青铜剑,“商之天命在我先祖斩夏桀于鸣条,在我父王东征西讨拓土千里,不在龟甲裂纹里,更不在人殉的血泊里!”
恰在此时,微子启捧着一卷新抄的《归藏》走进来。
他听见寿王的话,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故意将竹简往案上一放:“弟弟又在胡言乱语了。
前日围猎还说要学父王用兵,今日倒质疑起天命来,莫非忘了自己玄鸟降世的祥瑞?”
寿王转头看他,目光像淬了冰。
“哥哥以为,玄鸟为何降商?”
他步步紧逼,“是因为成汤会占卜,还是因为他让百姓有饭吃?”
微子启被问得一窒,随即冷笑道:“自然是天命所归。”
“那夏启之时,天命在夏;成汤之时,天命在商。”
寿王突然提高声音,让整个太学都听得一清二楚,“若有朝一日,商室也让百姓流离失所,这天命,会不会又跑到别处去?”
“够了!”
太傅猛地将玉笏摔在地上,裂纹如蛛网般蔓延,“今日之事,我必禀明大王!”
暮色降临时,帝乙的书房里烛火摇曳。
太傅跪在地上,哭诉寿王如何 “离经叛道”,微子启站在一旁,时不时补充几句 “弟弟近来行为怪异,恐是冲撞了神灵”。
帐帘被掀开,寿王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没看跪着的太傅,径首将一块甲骨放在帝乙案上 —— 那是他用今日论辩的内容占卜的,裂纹竟与开国君主成汤的 “革故鼎新” 卦完全吻合。
“父王,” 寿王躬身行礼,声音里没有丝毫畏惧,“儿臣以为,敬天不如敬民。
民心安,则邦本固,邦本固,则天命自归。”
帝乙盯着甲骨上的裂纹,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像无数细碎的叩问。
良久,他拿起那片甲骨,用指甲在 “民为邦本” 西字上重重划了一下。
“明日起,” 商王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太学增设《商书》课程,讲讲成汤如何让百姓‘粒食万邦’。”
太傅还想争辩,却被帝乙挥手制止。
寿王退出书房时,看见微子启站在廊下,月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雪落在两人肩头,很快融化成水,像谁也没说出口的心事。
太学的铜炉仍在燃烧,只是今夜的烟气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像那块被寿王刻上 “民为邦本” 的甲骨,虽暂被收进库房,却己在十二岁少年的心里,埋下了挑战千年传统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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