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推书 > > 在道观扫尘埃,我的红尘道场王载道王载道无弹窗全文免费阅读_最新推荐小说在道观扫尘埃,我的红尘道场(王载道王载道)
其它小说连载
主角是王载道王载道的其他《在道观扫尘埃,我的红尘道场》,是近期深得读者青睐的一篇其他,作者“碧海白云闲”所著,主要讲述的是:《在道观扫尘埃,我的红尘道场》的男女主角是王载道,这是一本其他,古代小说,由新锐作家“碧海白云闲”创作,情节精彩绝伦。本站无弹窗,欢迎阅读!本书共计47402字,1章节,更新日期为2025-10-24 16:53:05。该作品目前在本网 sjyso.com上完结。小说详情介绍:在道观扫尘埃,我的红尘道场
主角:王载道 更新:2025-10-24 22:25:46
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
这里没有飞升秘籍,也没有逆天改命。只有一个破败道观,一位邋遢老道,
和一个放下过往的年轻人。故事很长,很慢,不过是扫地、劈柴、听雨、种菜,
记录些市井寻常。若你感到疲惫,不妨进来歇歇脚。或许,能从这字里行间,
找到片刻属于自己的安宁。1南朝宋·元嘉二十八年451年春·建康雨是渐渐沥沥的,
不像雨,倒像是建康城上空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湿布,裹着早春的峭寒,
无声无息地浸润着一切。朱雀航边的乌衣巷,往日车马辚辚的喧闹,也被这雨洗得黯淡了。
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积水里倒映着两岸高门紧闭的兽头门环和斑驳的粉墙。
王载道蜷在一户朱门人家的阶前,借着那探出少许的屋檐躲避这无边的湿冷。
他身上那件曾经是月白色的苎麻长衫,如今已是污渍斑斑,下摆沾满了泥泞,
紧紧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腿上。寒冷像细密的针,透过湿透的衣衫,直刺入骨髓。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些,试图留住胸口那一点即将熄灭的暖意。
手指无意中触到腰间一件硬物——那是一枚半环形的玉佩,玉质算不得顶好,
却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古篆的“王”字。这是家族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是琅琊王氏身份的象征。曾几何时,这块玉佩代表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赫赫声威,
代表着乌衣巷里诗酒风流、清谈玄理的无限荣光。他的曾祖、祖父,皆是一时名士,
与谢家宝树争辉。可如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国运颠簸,门第倾轧,
到了他这一代,竟落得孑然一身,与这建康城的乞儿流民争一口残羹冷炙。
腹中的饥饿感一阵阵袭来,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抬眼望向长街对面,
一个卖胡饼的摊子正冒着诱人的热气,面香混着芝麻香,丝丝缕缕地飘过来,对他而言,
无疑是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空空如也。最后几枚“五铢钱”,
早在三天前就换了两个粗粝的麦饼,囫囵下了肚。士族的清高与矜持,在生存面前,
薄得像一张纸,一戳就破。耳边传来巷口几个裹着破麻片的乞儿的嬉笑声,
他们正分食不知从哪儿讨来的半碗剩饭。王载道移开目光,心中一阵苦涩。他读过的书,
能装满几大车;《左传》、《论语》倒背如流,诗赋文章也曾得名士赞赏。可这些学问,
换不来一块胡饼,抵不住这春寒一刻。“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我欺。
雨似乎更密了些。一辆牛车缓缓驶过,车轮轧过积水,溅起的泥点落在他的脸上,冰凉。
车帘低垂,隐约可见车内贵人的衣角,是上好的蜀锦。他曾几何时,也是坐在这样的车中,
隔着纱帘,看这街景人物。而今,位置调换,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人间。意识渐渐有些模糊。
往事碎片般地涌来:家中藏书阁的墨香,父亲抚琴的侧影,
与族中兄弟在春日里曲水流觞、挥麈谈玄……那些光影陆离的景象,
与眼前的凄风苦雨交织在一起,真耶?幻耶?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吟诵:“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要死在这里了么?像一条无名的野狗,
悄无声息地腐烂在这繁华帝都的角落。也好,这污浊的皮囊,这无用的魂魄,早日解脱,
或许还能赶上家族的先人,向他们告罪,诉说着“不肖子孙”的无奈与辛酸。
就在他眼皮愈发沉重,即将彻底合上之际,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几分戏谑,
却又奇异地透着一股清朗:“啧,这地方风水不错,适合躺平。可惜,湿气太重,
睡了要做病咯。”王载道勉力睁开眼。朦胧雨幕中,看见一个身影。
来人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道袍,宽宽大大,更显得人瘦削。道袍下摆沾满了泥点,
还不如王载道的干净。他头发随意绾了个髻,插着一根枯树枝,脸上沟壑纵横,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正顺着皱纹往下流。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在这样一张沧桑的脸上,
却亮得惊人,像雨后被洗过的寒星,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懒洋洋的笑意,正上下打量着他。
王载道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嗬嗬声。那邋遢道士蹲下身,凑近了些,
一股混合着草药、汗味和某种说不清的、类似松针清冽气息的味道传来。他伸出脏兮兮的手,
竟直接摸了摸王载道腰间的玉佩。“呦,好东西。琅琊王氏的玩意儿?”道士歪着头,
嘿嘿一笑,“可惜啊,这玩意儿当不了饭吃,也遮不了风雨。你抱着它,是能暖身子,
还是能饱肚子?”王载道心中一紧,生出些许警惕,想用手护住玉佩,
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道士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看你这样子,
是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去,又没力气爬起来了。读书人就是麻烦,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抬头看了看似乎永无止境的雨丝,喃喃道,“这雨啊,下得人心里都长蘑菇了。喂,
小子,跟我走吧,前头有个破观,虽然漏雨,总比这大街上强。好歹有口热水,饿不死你。
”是骗局?还是……王载道已无力思考。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士族的疑虑。
他望着道士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
只有一种近乎天然的随意和……邀请?那道士也不等他回答,伸出瘦骨嶙峋却异常有力的手,
一把将他架了起来。王载道半个身子靠在道士身上,能感觉到那破旧道袍下坚硬的骨头。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相接触的地方传来。“走咯,”道士半拖半扶着他,
蹒跚地走入雨幕深处,“记着,从现在起,你每走一步,都是在扫你心里的灰。
扫得干净不干净,就看你的造化了。”两人的身影,一瘸一拐,
消失在秦淮河畔迷蒙的烟雨与暮色里。建康城的万家灯火,在他们身后次第亮起,
温暖着那些有家可归的人。而王载道的新“家”,
则在前方那座隐于市井、连名号都几乎被人遗忘的“清风观”中。他人生的道场,
才刚刚拉开序幕。他并不知道,未来,他将用笔,将这座城的悲欢离合,一点点记录下来,
名为《红尘道场录》。2二人身影没入秦淮河支流畔更深的巷陌,
雨水顺着道士破旧的笠帽边缘滴落,在王载道模糊的视线里连成断续的线。
脚下的路渐渐泥泞,不再是乌衣巷附近齐整的青石板,而是碎砖与泥土混杂的小径,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檀香与脂粉气,而是潮湿的霉味、隐约的炊烟,
还有河浜水汽特有的腥甜。那道士半扶半架着他,脚步却异常稳当,嘴里兀自絮叨,
像是说给王载道听,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建康城啊,就是个五色迷离的大染缸。
朱门里歌舞升平,陋巷中冻死骨枯。你先前蜷的那地方,是锦绣堆边的阴沟,气味不好闻,
但看得清楚。挺好,挺好。”王载道已无力回应,只觉每一步都踏在棉絮上,虚浮不定。
转过几个弯,市井的喧嚣似乎被一层雨幕隔在了身后,来到一处颇为僻静的角落。
眼前出现一段矮墙,墙头覆着湿漉漉的瓦松,墙皮剥落,露出里头的黄泥和竹骨。
一扇歪斜的木门虚掩着,门上匾额字迹漫漶,仔细辨认,方能看出是“清风观”三个字,
漆色剥落,透着无尽的沧桑。“到啦!”道士呵呵一笑,也不敲门,用肩膀一顶,
那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内是一个狭小的天井,方砖缝里长满了青苔,
被雨水浇灌得绿意盎然。天井中央一口石砌的水缸,承接屋檐落下的雨水,叮咚作响。
正对面是三开间的殿宇,同样低矮,瓦当残破,鸱吻沉默地蹲在屋脊,
在暮色雨水中显得影影绰绰。殿内没有寻常道观的香火鼎盛,只隐约可见一尊神像的轮廓,
积着灰尘,供桌上空荡荡的,只一盏油灯如豆,勉强驱散一隅昏暗。但这破败之中,
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反而衬得此地愈发寂静。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艾草味和一种陈年木料的气息,压下了王载道胸腔里翻涌的恶心与眩晕。
道士将他扶到殿旁一间狭小的厢房,里面只有一榻、一桌、一凳,
榻上铺着干净的稻草和一张粗布褥子。“凑合躺下吧,你这身子,现在是泥菩萨过江。
”道士说着,转身出去,不多时端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褐色汤水,“喝了吧,
驱驱寒,不是什么仙丹,几味草药,吊不住命,但能让你好受点。”那药汤苦涩无比,
却带着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僵冷的四肢百骸似乎都松动了一些。
王载道靠在榻上,裹紧道士扔过来的一件同样打着补丁、却干燥温暖的旧道袍,
怔怔地看着窗外渐密的雨丝。这一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时冷时热,噩梦缠身。
时而回到乌衣巷的旧宅,时而坠入冰冷的河水,
时而又见那道士澄澈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翌日清晨,
他是被一阵规律的“唰唰”声唤醒的。雨已停了,天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渗进来,温柔而朦胧。
他挣扎着坐起,只觉得浑身酸软,但那股濒死的寒意已褪去大半。循声望去,
只见那邋遢道士正在天井里扫地,一把破旧的竹帚,在他手里却使得沉稳而富有韵律,
不紧不慢,将昨夜风雨打落的树叶断枝归拢到墙角。道士见他出来,停了动作,拄着扫帚,
咧嘴一笑:“呦,活过来啦?命挺硬。正好,灶房有昨夜的剩粥,自己去热热。吃了饭,
有力气,就把这院子扫了。”王载道一愣。他自幼锦衣玉食,即便家道中落、流落街头,
也从未做过这等杂役。士族子弟的矜持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可目光触及道士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走到角落那间简陋的灶房,果然找到半锅冰冷的薄粥,自己生火加热,
就着一小碟咸菜,囫囵吃下。粥饭粗糙,却让他空瘪的胃踏实了许多。吃完后,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靠在墙边的另一把竹帚,学着道士的样子,开始清扫天井。
动作笨拙,毫无章法。道士也不指点,只在一旁眯着眼看,慢悠悠地说:“扫地扫地,
扫心地。心地不净,地也扫不干净。”他指着被王载道扫得飞扬的尘土,“你看,力用猛了,
尘就起来了,迷的是自己的眼。力用轻了,污秽还粘在地上,自欺欺人。
”王载道的手顿住了。道士继续道:“这世间事,大多如此。你先前执着于家门荣辱,
是力用猛了,心尘飞扬,看不清前路。后来流落街头,自暴自弃,是力用轻了,
任由泥污沾身,险些烂掉。”他拿起自己的扫帚,示范了一下,力道均匀,既不扬起灰尘,
又将落叶尘埃稳稳地推走。“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看清眼前,心手合一。这,就是修行。
”王载道怔在原地,看着道士扫过的地方,青砖湿润洁净,仿佛被雨水重新洗过一般。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狼藉的一片,又抬头望向道观之外,建康城的方向。秦淮河的烟波,
乌衣巷的繁华,似乎都隔了一层。而这座破败的“清风观”,这片湿漉漉的天井,这把竹帚,
还有眼前这个邋遢却深不可测的道人,构成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他的传奇,
或许并非始于某部惊世典籍的发现,也非始于某种神秘力量的加持,而是始于这个清晨,
始于这把竹帚,始于这句“扫地扫地,扫心地”。他沉默着,再次挥动扫帚,这一次,
动作慢了下来,用心体会着扫帚与地面接触的力度,看着落叶尘埃被缓缓归拢。
内心的狂躁与悲愤,似乎也随着这有节奏的动作,一点点被梳理、沉淀。老道士在一旁看着,
眼中那抹懒洋洋的笑意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他抬头看了看放晴的天空,
喃喃道:“雨停了,地上的水洼还得晒一会儿。心里的水洼,干得更慢。不急,不急。
”王载道的第一个短篇,或许就该从这把扫帚开始写起。3天井扫净,
日头已爬上东边的墙头,将湿漉漉的青砖晒出一层薄薄的水汽。王载道搁下竹帚,
只觉得臂膀微酸,额角却沁出了细汗,一种久违的、源于劳作后的踏实暖意,
自四肢百骸隐隐升起,驱散了盘踞体内多日的阴寒。那邋遢道士——观中似乎并无其他道人,
王载道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已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陶埙,坐在殿前石阶上,
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埙声呜咽,不成曲调,却奇异地与这破败道观的静谧融为一体,
像是在对谁低语,又像是风穿过残破窗棂的自鸣。“愣着作甚?”道士停了埙声,
斜睨他一眼,“身上有了些热气,就以为自己是活人了?差得远哩。灶房檐下那堆柴,
去劈了。晚课要用。”劈柴?王载道望向墙角那堆粗细不一的木柴,
又看了看自己这双原本只握笔管、抚琴弦的手,心中又是一涩。但他没再犹豫,
默默走到柴堆前,捡起那把锈迹斑斑、木柄光滑的斧头。入手沉甸甸的,
冰凉的铁腥气混着旧木柄的汗渍味,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触感。
他学着记忆中见过的仆役的样子,将一截碗口粗的木头立在砧板上,深吸一口气,
奋力举起斧头劈下。然而力道用偏,“哐”一声,斧刃擦着木头滑开,
只在上面留下一道浅痕,震得他虎口发麻。石阶上传来一声嗤笑。“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力从地起,经腰腹,贯手臂,最后才落到斧刃上。你那样,是跟木头赌气,不是劈柴。
”道士不知何时又摸出个酒葫芦,抿了一口,慢悠悠地指点,“看好木头纹理,
顺着它的性子来,别硬别着劲。它直,你就顺直劈;它斜,你就找它的关节处。
这叫‘因其势,导其利’。”王载道定了定神,依言观察木纹,调整姿势,再次举斧。
这一次,他不再用蛮力,而是尝试感受力量的传递,看准木头的纹理缝隙,腰腹微微用力,
手臂顺势挥下。“咔嚓”一声脆响,木头应声裂成两半,断面整齐。一股微弱的喜悦,
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冒出。他愣了一下,随即感到有些荒谬。琅琊王氏的后人,
竟会为劈开一块木头而欣喜?“这就对了。”道士晃着酒葫芦,“万物有理,顺之则易,
逆之则难。劈柴如是,做人亦如是。你先前逆的是时势,如今逆的是木性,都是自讨苦吃。
”整个上午,王载道就在这单调的劈柴声中度过。起初动作生疏,不时失手,累得气喘吁吁。
渐渐地,他掌握了诀窍,斧起斧落之间,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汗水浸湿了内衫,
贴在背上,有些粘腻,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他开始明白道士所说的“顺其性”,
不仅是劈柴的法门,似乎也暗合着某种处世之道。他过去所学的经义,是“格物致知”,
是“治国平天下”,何曾想过,这“格”一木一柴之中,亦可见“道”?
午间的饭食依旧简单,一盆糙米饭,一碟清炒菘菜,还有一小碗不见油腥的盐水煮豆。
道士吃得啧啧有声,仿佛是什么珍馐美味。王载道默默吃着,糙米的口感粗砺,
菘菜带着淡淡的苦味,但他腹中饥饿,竟也觉得可口。这是他流落街头以来,
第一顿安稳、干净的饭食。饭后,道士丢给他一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道德经》。
“认得字吧?闲着也是闲着,念念。念给自己听,念给这殿里的祖师听,念给院里的石头听,
都行。就是别摆出那副苦大仇深、求解释义的架子。经是让人行的,不是让人钻牛角尖的。
”王载道接过经书,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中百感交集。他曾读过的《道德经》,
是精校的刻本,配有当世名士的注解,清谈时引用几句,足以博得满座喝彩。
如今手握这卷破旧的残本,在这样一座漏雨的道观里,为一个邋遢道士诵读,命运之奇诡,
莫过于此。他寻了处有阳光的台阶坐下,翻开经卷。熟悉的字句映入眼帘:“道可道,
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习惯性地想去思索玄义,辨析字句,却想起道士的嘱咐,
便只是平铺直叙地念下去。声音起初干涩,带着士子吟诵的腔调,
在这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突兀。念着念着,他的心渐渐静了下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院中那缸雨水被晒出些许暖意,微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青苔的气息。他的声音不再刻意,
只是随着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平平缓缓地流淌出来。那些曾经觉得玄之又玄的字句,
在此刻此境中,似乎褪去了一些神秘的光环,变得朴素起来,如同脚下的青砖,头顶的青天。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他念到这一句,
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井中央那口接雨水的水缸。水,处卑下,纳污垢,却滋养万物。
这座道观,这邋遢道士,乃至自己此刻的处境,不也正是“处众人之所恶”么?几于道?
他尚不能解,但心中似有所动。一下午的光阴,
就在这断断续续的诵经声和偶尔的劈柴声中溜走。晚霞染红西天时,道士叫他一起,
将劈好的柴火抱进灶房。然后,道士在祖师像前那盏如豆的油灯旁,盘膝坐下,并不诵经,
也不做法事,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这暮色、这殿宇融为了一体。王载道学着他的样子,
在一旁坐下。殿内昏暗,只有灯苗轻微跳跃。白日劳作的疲惫渐渐袭来,
但他心中却奇异地没有太多杂念,只是感到一种深沉的宁静。窗外,
建康城的夜市或许才刚刚开始,弦歌笑语被夜风送来,隐隐约约,
却仿佛隔着一重遥远的山水。在这里,时间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夜里,
他躺在坚硬的板铺上,听着窗外草虫唧鸣,闻着身下干草和粗布的气息,
回想这一日的种种:扫地、劈柴、诵经、静坐……皆是微不足道的琐事,
与他过往二十年的生活截然不同。没有清谈玄理,没有诗酒唱和,没有家族恩怨,
甚至没有了对未来的惶恐和过去的追悔。只有眼前的这一帚,一斧,一经,一灯。
他忽然想起幼时家塾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说有位得道高人,每日只是“饥来吃饭,
困来即眠”。他当时不解,问这与凡夫何异?先生笑而不答。如今,在这清风观中,
他似乎模模糊糊地触到了一点边缘。“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庄子的言语莫名浮上心头。过去他只当是狂言诡辩,此刻却觉得,或许并非虚言。
他侧过身,能透过破旧的窗纸,看到天边一弯清冷的新月。月光如水,洒在寂静的庭院里。
那口接雨水的水缸,在月下泛着幽幽的冷光。王载道忽然生出一种冲动,
想将这破观、这老道、这扫地劈柴的体悟,这月下水缸的幽光,都记录下来。
不是用骈四俪六的赋体,也不是用微言大义的经注,只是平实地写下来。
就像……就像记下这流水般的日子本身。他还没有笔,没有纸,但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
悄然落在了他被一日劳作清扫过的心地上。殿外,老道士似乎翻了个身,
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话,依稀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依个屁…这清风观…的树枝…虽然破了点…好歹能蹲一会儿…”王载道听着,
在黑暗中,嘴角第一次,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4日子便在这扫地、劈柴、诵经、静坐的循环中,如水般静静流淌。
王载道渐渐习惯了破晓即起,听着远处城墙隐约传来的晨鼓,与老道士一同清扫庭院。
他也学会了辨认几种常见的草药,能在道士的指点下,
为偶尔上门求些“平安散”、“跌打膏”的邻近乡民,笨拙地捣药、包扎。老道士依旧邋遢,
依旧说着些看似不着边际、细思却似有深意的话。他从不讲解经义,
只是让王载道日日诵读那卷《道德经》,有时兴起,会指着院中忙碌的蚂蚁问:“你看它们,
奔波劳碌,所为何来?”或是在雨夜,听着瓦当滴答,忽然冒出一句:“这雨声,是烦恼音,
还是菩提音?”王载道起初还试图以义理应对,后来便学着沉默,只是去看,去听。他发现,
当自己不再急于寻求一个“正确”答案时,心反而能容纳更多东西。
那卷《道德经》也读得熟了,不再刻意追寻微言大义,有些句子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
比如弯腰舀水时,抬头看云时,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与眼前景象契合,生出新的意味。
纸笔的念头,一直在他心里盘桓,却并未急切。他觉得自己还未准备好,或者说,
他还在等待一个真正值得落笔的“瞬间”。这一日,天色向晚,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老道士不知从何处归来,手里拎着个小布包,随意丢在王载道平日诵经坐的那块石阶上。
“喏,市上遇着个收破烂的,换了些物事。你瞧瞧,有无可用。”王载道疑惑地解开布包,
里面是几支秃了毛的毛笔,一块边缘残破的松烟墨,还有一叠粗糙发黄的竹纸,边角卷曲,
上面甚至有些许油渍和不知名的污迹。
与昔日在王府中书斋里那些宣州佳纸、李廷珪墨、湖州紫毫相比,这些简直不堪入目。然而,
王载道的心却猛地跳了一下。他拿起一支秃笔,笔杆被摩挲得光滑,笔锋虽秃,
却似乎还残留着前主人工楷抄经或记账时的温度。他又摸了摸那叠竹纸,
粗糙的纹理刮过指尖,带着一种质朴的、真实的生命力。“这……”他抬头看向老道士,
对方正蹲在灶房门口,就着最后的天光,扒拉着瓦罐里的剩饭,
仿佛刚才丢给他的只是一把无用的柴草。“笔墨纸砚,不过是死物。”老道士头也不抬,
含糊地说,“心活了,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拉,也是锦绣文章。心死了,捧着金玉狼毫,
写出来的也是僵尸字句。”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瓦罐敲得当当响,“爱用不用,随你。
”王载道不再多言,他将布包仔细收好,心中那份记录的冲动,忽然变得清晰而迫切起来。
是夜,月华如水,透过窗棂,静静洒在厢房的地面上。王载道没有点灯,就着月光,
将那叠竹纸在破旧的木桌上铺开,又去天井水缸边,用破碗舀了少许清水,
慢慢研磨那块残墨。墨香在月光下淡淡散开,不同于书斋里清雅的墨香,
这松烟墨的气味更烈,更粗犷,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他拿起那支秃笔,蘸饱了墨,
却悬在纸的上方,久久未能落下。写什么?如何写?写乌衣巷的旧梦?写街头的凄惶?
还是写道观的清苦?似乎都隔了一层,都不是此刻最想留下的。窗外,
夜风拂过院中那几竿瘦竹,发出飒飒的轻响。远处,秦淮河上隐约传来画舫的歌吹,
飘飘渺渺,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观内,万籁俱寂,
只有老道士房中传来均匀的、轻微的鼾声。笔尖的墨,终于滴落,
在黄竹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王载道心中一动,不再犹豫,
提笔写下:《清风观夜记》元嘉某年某月某夜,月色满庭。予寓居清风观,不知几时矣。
观甚陋,殿宇倾颓,香火寥落。唯一老道,性情疏放,不修边幅,然目有精光,
言语间时有机锋。日间事,无非洒扫、炊爨、劈柴、诵经。洒扫时,
师言“扫心地”;劈柴时,师言“顺木性”。初闻不解,行之既久,乃觉举手投足间,
皆有可参详处。经卷之言,亦不复悬空,渐落于行住坐卧之中。今夜磨墨,墨劣纸粗,
然心甚静。忆昔在朱门,笔精墨良,挥毫千言,不过逞才使气,博虚名耳。今对此残纸秃笔,
反觉字字需从胸中流出,方不负此月、此境、此心。窗外竹影摇动,疑是故人来。
然故人不可期,唯此清风明月,长伴此身。鼾声邻室,知师已眠。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实无钟磬,唯有心跳笃笃,与笔墨沙沙而已。写至此,墨将尽,纸亦满。不知所云,
亦不求人解,聊记此刻心境耳。搁下笔,他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字迹歪斜,因笔秃纸糙,
更显朴拙。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刻的义理,只是白描般的记述。但写完之后,
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与安宁,仿佛将这一日的清风、明月、竹影、鼾声,
都收纳在了这方寸纸页之间。他将这张纸小心压在枕头下,和那枚王氏玉佩放在一起。
一枚代表着他无法割断的过去,一张记录着他正在经历的当下。月光移过窗棂,悄无声息。
王载道躺下,听着那规律的鼾声,觉得这破败的清风观,比世间任何华屋广厦,
都更像个归宿。他的《红尘道场录》,便从这月下秃笔的沙沙声中,悄然开始了。
5自那夜写下《清风观夜记》后,王载道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被擦亮了一层。
他依然每日扫地、劈柴、诵经,但目光开始更多地停留在那些踏入清风观矮门的人身上。
这座破观虽冷清,却也并非与世隔绝,犹如一处被红尘细浪偶尔拍打的孤岛,
总会带来些浮木残屑般的人与事。这一日,近午时分,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挎着篮子,
怯生生地迈进门槛。她约莫三十许年纪,面色焦黄,眼角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纹路,
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的痕迹。她并不进殿拜神,只在院中徘徊,
目光不时瞟向老道士常坐的殿前石阶。老道士正眯着眼晒太阳,仿佛没看见她。
王载道刚劈完柴,用布巾擦着汗,见状便走了过去,依着观中这些时日学来的称呼,
轻声道:“这位信善,可有事情?”妇人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兔子,
看清是个面容清瘦、眼神温和的年轻道人王载道已换上观中备用的旧道袍,
头发也依着样式束起,才稍稍定神,
局促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道、道长……俺……俺想求个签,
问问……问问俺家男人的病……”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北口音,低哑而惶恐。
王载道引她到殿内那尊积满灰尘的祖师像前。神案上有个落满灰尘的签筒,
里面的竹签都泛着陈旧的色泽。妇人跪下,双手颤抖地捧着签筒,口中念念有词,
却是含糊的乡间土语,听不真切。她摇得极为用力,竹签哗啦啦作响,好半天,才跳出一支。
她捡起竹签,却不认得上面的字,慌忙递给王载道:“道长,烦劳您给瞧瞧,
是……是吉是凶?”王载道接过竹签,只见上面刻着几句偈子,似是而非,语多隐晦。
他于卜筮之术本不精通,此刻更觉难以措辞。正沉吟间,老道士不知何时已踱了进来,
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道:“签文都是人刻的,吉凶也是人心自招的。你男人什么症候?
说说看,或许比这死木头片子管用。”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连忙道:“俺男人是码头上扛包的,前些日子淋了雨,发起高烧,浑身疼,躺了四五日了,
吃不下东西,就喝着点水。看了街口的郎中,吃了两剂药,也不见好,
反而说起胡话来……俺……俺怕……”说着,眼泪就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神案上,
留下一个小小的湿痕。老道士听罢,走到妇人跟前,也不避嫌,
伸出三根手指搭了搭她的腕脉王载道后来才知,这叫“遥诊”,凭亲人体息感应,
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和眼神,便转身对王载道说:“去,
把墙角那株开着小白花的‘遍地锦’连根挖来,再抓一把灶房梁上挂着的干茅根。
”王载道依言做了。老道士将鲜嫩的遍地锦在石臼里捣烂,挤出碧绿的汁液,
又将茅根撕成小段,用开水泡了,然后将汁液混入茅根水中,递给妇人:“拿回去,
分三次给他灌下。若是今夜能发出汗,退了热,便是他的造化。若不能……”老道士顿了顿,
摆摆手,“尽人事,听天命吧。”妇人千恩万谢,
将那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药汁如同珍宝般接过去,小心地放在篮子里,
又掏出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铜钱,要布施给道观。老道士看也不看:“留着给你男人抓点米,
熬粥喝。清风观不收这个。”妇人怔了怔,眼圈又红了,深深鞠了一躬,挎着篮子匆匆走了。
王载道看着妇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中五味杂陈。他见过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见过士族的诗酒风流,
却从未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升斗小民这种具体而微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恐惧与期盼。几个铜钱,
一碗草药,可能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觉得她可怜?”老道士不知何时又摸出了酒葫芦。
王载道默然点头。“红尘滚滚,比她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老道士抿了一口酒,淡淡道,
“今日是码头苦力,明日可能是卖唱的歌女,后日或是败落的商贾。这清风观门楣虽破,
却能照见众生相。你若有心,就把这些相,用你的笔,记下来。”“记下来……有何用?
”王载道不禁问。他写的文字,能缓解那妇人的焦急吗?能治好她男人的病吗?“无用。
”老道士回答得干脆利落,“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药使。但或许,千百年后,
有人看到你记的这妇人、这碗草药、这几个铜钱,能知道,在元嘉年间的建康城,
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件事。这,便是‘传灯’。
”老道士指着神像前那盏长明灯:“灯焰微弱,照不亮大殿,但能让人在黑暗中,
看见脚下三尺之地。你的笔,也是如此。照亮不了乾坤,但能照亮一寸是一寸的心地,
记录一段是一段的人间。”王载道心中大震。他忽然明白了老道士给他纸笔的深意。载道,
未必是载经天纬地的大道,也可以是载这烟火人间、悲欢离合的细微之道。当晚,
他在油灯下,铺开竹纸,磨好残墨。他没有写高深的感悟,
只是将白日里那妇人的神情、话语、那双粗糙的手、那几个带着体温的铜钱,
以及老道士那碗简陋的草药,尽可能地白描下来。他给这篇短文起了个名字,就叫《问药》。
写完后,他吹熄了灯,月光重新洒满书案。他看着那叠渐渐增厚的竹纸,
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却持续燃烧的灯火。窗外,秦淮河的画舫歌吹依旧,但在他听来,
那繁华深处,似乎也夹杂了无数如那妇人一般的叹息与祈祷。他的红尘道场,
不再局限于这小小的清风观,而是随着他的笔尖,
延伸向了目光所及、心念所能感应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会有更多的人,走进他的文字,
也走进他的生命。而他的修行,就在这不断的观察、记录和感悟中,悄然深化。6晨光熹微,
建康城在薄雾中缓缓苏醒。秦淮河上的水汽与里巷间升起的炊烟交织成一片氤氲。
王载道刚扫净庭院,便听见一阵极规律的、沉闷的“叩、叩”声,由远及近,
敲破了清晨的宁静。声音在观门外停住。片刻,一个佝偻的身影,扶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
艰难地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来人是个老翁,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被炭火熏得黧黑,
几乎与身上那件油光发亮的破袄同色。独轮车上,整齐地码放着乌黑的木炭,
堆得像座小小的山峦,将他本就瘦小的身躯衬得愈发渺小。老翁停下车子,喘着粗气,
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一团团散开。他不敢直视殿宇,只朝着正殿方向,
笨拙地作了个揖,便默默地蹲在车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
目光空洞地望着地上的青苔。老道士晃悠出来,瞥了一眼炭车,又瞥了一眼老翁,没说话,
自顾自地去水缸边舀水洗脸。王载道却看得分明,那老翁啃饼的手,指节粗大变形,
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炭黑,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日复一日的艰辛。过了一会儿,
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仆役模样的人匆匆进来,看了看炭,又用脚尖踢了踢,
嚷道:“老炭头,这次的炭成色不大行啊,烧起来烟大,管家说了,得扣你两文钱。
”老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他张了张嘴,露出稀疏的黄牙,
声音干涩得像柴棍摩擦:“不……不能啊,张二爷,这……这都是好炭,
俺挑了最好的……烟大是……是今早露水重,潮了点,
烧起来就好了……”那仆役不耐烦地摆摆手:“少废话,就说这个价,爱卖不卖,不卖推走,
多得是人送炭来。”老翁的脊背佝偻得更低了,他沉默了片刻,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伸出那双黑黢黢的手,接过了仆役递过来的、比约定少了两文的铜钱。他数也没数,
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然后默默地、一筐一筐地将炭卸到灶房旁的柴棚下。
每一筐炭都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步履蹒跚。卸完炭,他推起空车,
又朝着大殿方向躬了躬身,便随着那“叩、叩”的单调声响,消失在雾霭深处。院子里,
只留下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散落的炭屑。王载道一直默默看着,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起了乌衣巷中,冬日里银丝炭烧得暖阁如春,主人家还时常嫌炭火不够旺,
或有轻微的烟气。何曾有人在意过,这一块块乌黑的炭,是从怎样的深山老林中砍来,
又经过这样一位老翁之手,才送达朱门?老道士不知何时蹲在了那堆新炭前,
伸手捡起一小块,在指尖捻了捻,炭黑沾了他一手。他若有所思地道:“这炭,
原是山中之木,餐风饮露,也算自在。一朝被伐,历经火烧、土埋、千锤百炼,
成了这般乌黑模样,惹人嫌弃。可偏偏是这般物事,能在这寒冬里,给人一点暖意。
”他站起身,将沾了炭黑的手指在王载道的旧道袍上擦了擦王载道已习以为常,
慢悠悠地说:“你看他,像不像这块炭?一身污黑,沉默寡言,被压在社会最底层,
谁都可以踩一脚,扣两文钱,仿佛天经地义。可这建康城里,多少高门大户的暖阁,
多少文人雅士的茶炉,离了这‘污黑’之物,还真就不行。”王载道怔住了。
他再看那堆乌黑的炭,感觉全然不同了。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商品,
而是凝聚了山林气息、岁月风霜乃至一位老翁一生劳苦的载体。它们的“污黑”,
是一种奉献后的痕迹,而非卑贱的象征。“道在屎溺,亦在炭渣。”老道士嘿嘿一笑,
“扫你的地去罢,记得,把这炭屑也扫了,莫要轻贱了。它们也是‘道’的一部分。
”王载道拿起扫帚,这一次,他扫得格外仔细,连那些细小的炭屑也轻轻归拢到一处。
他觉得,他扫的不是尘埃,而是一个沉默的、负重前行的灵魂留下的一点印记。当晚,
他在竹纸上写下《卖炭翁》。他没有渲染悲苦,只是平静地记述了那个清晨,
薄雾中佝偻的身影、沉闷的车轮声、仆役苛刻的言语、老翁数钱时颤抖的手指,
以及最后那消失在巷口的、沉重的背影。写完后,他添上一句:“炭黑如墨,其暖如春。
谁解其中味,尽是底层人。”他没有试图去改变什么,甚至没有给予直接的同情。
他只是“看见”了,并且“记录”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到自己对这个世界,
多了一分理解,少了一分高高在上的评判。清风观的日子,就这样如涓涓细流,平静地向前。
尔溜进来、偷吃供桌上干瘪水果的野孩子……他不再急于从每件事中提炼出高深的“道理”,
而是更专注于观察细节,感受情绪。他发现,当心沉静下来,万物皆有其语言,
悲欢皆有其重量。他的文字,也褪去了最初的生涩与刻意,变得越来越洗练,
越来越有了一种平静的力量。老道士依旧是那副模样,时而点拨几句,时而沉默终日。
但王载道能感觉到,一种无言的默契正在两人之间形成。他这座红尘道场,
因了这观察与记录,变得愈发宽广和深邃。而建康城的红尘万丈,
也正通过这座破观矮矮的门槛,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笔端,沉淀在他的心底。这一夜,
没有月光,只有淅沥的春雨。王载道在灯下重读自己写下的篇什,
仿佛看到了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从纸页上浮现。他知道,这条路,他会一直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这秃笔残墨,能与这红尘大道,彻底融为一体。窗外雨声潺潺,如诉如泣。
而在王载道听来,那亦是道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流淌不息。7春雨连下了三日,
观内那方小天井积了薄薄一层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殿宇一角生出的几茎顽强瓦松。
王载道坐在门槛内,望着雨丝如帘,听着檐水叮咚,心里却异常宁静。
他膝上摊着那叠日渐增厚的竹纸,秃笔蘸了墨,却迟迟未落。他在等。等一个念头,
等一种感觉,像等待水洼里的尘埃自然沉淀,清澈自现。
老道士蜷在殿内角落一个破旧的蒲团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他忽然含糊地开口,
声音混在雨声里,有些飘忽:“听见没?”王载道侧耳,除了雨声,
便是远处市集被雨水滤过后的、沉闷的市声。“听见雨声。”他答。“再听。
”老道士的声音带着睡意,“听那水洼。”王载道凝神,细听天井中那方水洼。雨水滴落,
溅起细小的涟漪,发出“滴答”之声。这声音单调,重复,与秦淮画舫上的急管繁弦相比,
近乎于无。但听久了,那“滴答”声仿佛有了节奏,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敲在心上,
竟让有些纷乱的思绪也跟着沉淀下来。“水滴石穿,靠的不是力气,是耐心。
”老道士翻了个身,背对他,嘟囔着,“写字也一样。一肚子话,恨不得一股脑倒出来,
那是倾盆暴雨,看着热闹,留不下什么,还弄得泥泞不堪。不如学这檐水,一滴,一滴,
该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王载道心中一动,再看那水洼。每一滴雨水落下,
都激起一圈涟漪,由中心向外缓缓扩散,直至消失,融入整个水洼。而水洼,
也因此一点点丰盈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些时日的记录——每一篇短文,
不也像一滴水吗?看似微不足道,但汇集起来,或许也能映照出一方小小的天空。
他不再强求要写下什么“重要”的东西,转而提笔,就写这雨:《听雨记》春霖三日,
檐溜不绝。初闻烦絮,久听则心静。声有大小,音有缓急,然大者不侵,小者不避,
各得其所。庭中水洼,承接天露,浑浊渐澄,可鉴云影过隙。恍觉人心亦当如是,纷扰来袭,
若能如洼纳水,则泥沙自沉,清光自现。师卧蒲团,鼾声与雨声相和,不知孰为梦呓,
孰为天籁。予倚门楣,笔墨与心境同寂,但觉雨润万物,亦润枯肠。写罢,他放下笔,
并不觉得这短短数言有何深意,只是记录了片刻的感触,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妥帖。
仿佛将窗外这场雨,也收纳进了自己的文字里。雨停的午后,阳光破云而出,
湿漉漉的青砖地上升腾起温热的水汽。一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像只受惊的小兽,
探头探脑地在观门外张望。他衣衫褴褛,赤着脚,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
黑白分明,带着野性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老道士正把受潮的柴火搬出来晾晒,
看见那男孩,也不驱赶,只仿佛自言自语:“这太阳晒得人发懒,连供桌上那几个干瘪果子,
怕是都没人惦记喽。”说着,晃晃悠悠地走开了。那男孩眼睛一亮,瞅准机会,
像猴子般敏捷地溜进殿内,飞快地抓起供盘里两个最小的、干皱的梨子,塞进怀里,
转身就要跑。“等一下。”王载道轻声唤道。男孩身体一僵,惊恐地回头,
双手紧紧护住怀里的果子,像是护着性命。王载道走近,
从自己中午省下的半个麦饼掰下一大半,递过去:“这个,也拿去。果子太酸,噎人,
就着饼吃好些。”男孩愣住了,看看王载道平静的脸,又看看那半块黄澄澄的麦饼,
犹豫了一下,飞快地抢过饼,头也不回地跑了,赤脚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很快消失在巷口。王载道站在殿门口,望着男孩消失的方向,
心中并无施舍的优越,也无悲悯的沉重。他只是在想,那孩子奔跑的姿势,
像极了山间的小鹿,有一种被生活逼出来的、原始的生命力。他偷果子,是为了果腹,
是生存的本能。而自己给他半块饼,也并非高高在上的施舍,更像是一种……自然的反应,
如同看到幼苗缺水,顺手浇上一瓢。老道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见了吗?
野草有野草的生法,不在乎你赏不赏识。你给他饼,是你的缘法;他受不受,是他的缘法。
各走各的道,各自成活。”王载道回头,见老道士正眯着眼看太阳,
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他忽然觉得,这清风观就像一座小小的桥梁,
一边连着相对安稳的修行生活,一边连着残酷而真实的市井底层。而他,站在桥中央,
记录着来往的身影,也照见自己的心念。他没有立刻去写那个男孩。他让这个画面,
这种感受,在心里沉淀。像等待水澄清。直到晚上,月光再次洒满庭院,他才提笔,
写下了《偷果偈》。他没有写偷窃的对错,只写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敏捷如兽的身影,
和那半块递出去的麦饼。最后,他写下了老道士那句话:“野草有野草的生法,各走各的道,
各自成活。”笔停,墨干。他感到自己对这红尘道场的理解,又深了一寸。道,
不仅在扫地劈柴中,在问药卖炭里,也在一次无声的给予和接纳中,自然而然地显现。
夜风吹动竹纸,发出轻微的响声。王载道觉得,这声音,比任何华丽的辞藻,
都更接近“道”的本音。他的记录,还在继续,如檐水,滴答,滴答。8天气渐渐热起来,
院中那几竿瘦竹的影子缩成短短的一团,蝉声尚未大作,只有几只早熟的,
在邻家的梧桐树上试探性地嘶鸣着,声音干燥而绵长。王载道放下扫帚,额上已见薄汗。
他去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正要喝,却见水面上漂浮着些许极细小的孑孓,
扭动着,在透亮的水里划出细微的涟漪。他顿了顿,没有将水泼掉,也没有立刻喝下,
只是端着瓢,静静地看。那些微小的生命,在它们的世界里,这方水缸便是全部的天地。
它们依着本能生存、扭动,全然不知缸外有人正注视着它们,它们的生死,
或许只在自己一念之间——是喝下,还是倒掉?“看什么呢?水里开出莲花了?
”老道士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惯有的戏谑。王载道将水瓢微微倾斜,
让老道士能看到水中的景象:“有些小虫。”老道士凑过来瞥了一眼,浑不在意:“哦,
这玩意儿啊,晒几天太阳自己就没了。”他顺手从水缸旁一株野草上掐了片叶子,丢进瓢里,
叶子边缘不甚平整,像只小小的破船。“人看它们,觉得朝生暮死,渺小不堪。它们自己呢?
说不定也觉得这辈子波澜壮阔,在这汪洋大缸里,征战杀伐,忙得很哩。
”王载道被这奇特的比喻引得微微一笑。他看着那片草叶在瓢中轻轻打转,
几只孑孓受惊般避开,又很快适应了这“巨舰”的存在,继续它们的扭动。生与死,
伟大与渺小,在此刻这半瓢清水里,界限变得模糊起来。“《南华经》里说,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王载道轻声道。“书袋子又掉出来了不是?
”老道士嗤笑一声,随即又懒洋洋地道,“不过理是这么个理。你眼中庞大如太山的烦恼,
搁在千年光阴里看,或许还不如这水虫子大。你怜惜它性命渺小,它又何尝需要你怜惜?
各活各的,各尽其性罢了。”说完,他伸手拿过水瓢,并不介意那些孑孓,
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剩下的随手泼在墙角的青苔上。“渴了就喝,困了就睡,
哪那么多讲究。心干净,喝口水也是琼浆;心里脏,泡在甘露里也觉腥膻。
”王载道看着水渍迅速被青苔和泥土吸干,那些孑孓也随之落入尘土,
结束了它们短暂的一生。心中并无波澜,只是有一种淡淡的、了然的平静。
他不再去想生命的渺小与无常,而是体味到一种“各尽其性”的自然。午后,
他坐在竹荫下誊写近日的稿子,偶有蚂蚁爬上纸页,他不再像起初那样急于弹开,
只是轻轻吹一口气,或者用笔杆引导它离开。
他开始留意到更多微末的事物:石缝里倔强探出头的一株无名小草,
翅膀透明、在阳光下闪烁飞舞的蜉蝣,甚至墙角那张残破的蛛网上,
蜘蛛如何耐心地修补被风吹破的网。这些观察,并未立刻转化为文字,却像无声的雨水,
浸润着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能听到更细微的声音,
闻到更复杂的气味,看到更丰富的层次。这座小小的清风观,在他眼中,
日益成为一个无边广阔的世界。这天傍晚,来了一个特别的人。是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青衫洗得发白,面容憔悴,眉宇间锁着深深的郁结。他不像寻常香客那样拜神,
也不求签问卦,只是在院中来回踱步,时而仰天长叹,时而捶胸顿足,
口中喃喃念着些怀才不遇、世道不公的愤懑之语。王载道认得这种神情,他自己也曾有过。
他默默递上一碗清水。那书生接过,道了声谢,却并不喝,只是望着水面自己的倒影,
苦笑:“清水鉴人,照见的不过是一副落魄皮囊,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老道士正用一根细树枝,悠闲地剔着牙缝不知又从哪儿弄来的吃食,
闻言含糊道:“经纶是拿来织锦的,不是拿来上吊的。绳子绷得太紧,容易断。”书生一愣,
看向老道士。老道士吐掉牙签,指了指院中那口接雨水的水缸:“你看那水,装在碗里,
就是碗的形状;倒进缸里,就是缸的形状。它自个儿有啥形状?没有。可它啥形状都能有。
你老惦记着自己是个‘读书人’的形状,放不下,可不就处处碰壁,自己跟自己较劲么?
”书生怔在原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老道士却不再理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晃悠着走开了。那书生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将那碗水慢慢喝完,
对着老道士离去的方向躬身一揖,虽未言语,但眉宇间的纠结似乎舒展了些许,默默离开了。
王载道看着书生的背影,想起老道士关于“水”的话。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
从执着于“王氏子弟”的身份,到如今渐渐学着像水一样,适应这清风观的日子,
观察、记录、感受。形状变了,但“水”的本质,似乎更加清晰了。是夜,他没有点灯,
就着星光,在《听雨记》的那页纸背面,补上了几行字:《水喻》补充今观书生之困,
复思师言。水无形,故无不可形。执于己形,则如冰封于渊,虽坚而易碎。化而为水,
则江河湖海,皆可往矣。昔日之我,执玉而溺;今日之我,或可效水之就下,
善利万物而不争乎?墨迹在星光下看不真切,但他心里却一片澄明。道,
或许就藏在这半瓢孑孓浮沉的清水里,藏在那书生放下执念后的一揖之中。他的笔,
所要记录的,正是这无处不在、自然而然的“道”的痕迹。蝉声不知何时停了,万籁俱寂。
唯有心海深处,波澜不惊,映照着一天星斗。9入了伏夏,建康城像个巨大的蒸笼,
连秦淮河水都泛着惫懒的浊光。清风观内,那几竿瘦竹的叶子边缘卷起了焦黄,
蝉声终于汇成一片粘稠的嘶鸣,从早到晚,不肯停歇。王载道赤着膊,
在院中井边打水冲洗身子。井水沁凉,泼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粟粒,短暂的清凉后,
是更汹涌的热意从毛孔里蒸腾出来。他望着水桶里自己晃动的倒影,
面容比初来时清瘦了许多,肤色也深了,但眼神却像这井水,沉静了不少。
老道士更是不堪暑热,几乎整日只穿着一条犊鼻裤,露出嶙峋的肋骨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
像只干瘦的老猿,瘫在殿内最阴凉的青砖地上,肚皮贴着凉砖,嘴里含糊地抱怨:“这天爷,
是打算把人都熬成肉汤么……心静自然凉,都是骗鬼的,静到快涅槃了,
汗还是哗哗的……”王载道闻言,倒是想起《道德经》里“静为躁君”的话,
但看着老道士那副模样,也只能失笑。他拿起蒲扇,对着老道士轻轻扇着风。风是热的,
但总好过没有。“罢了罢了,你这风,扇得人心更浮。”老道士挥挥手,翻了个身,
面朝墙壁,“去,去灶房看看,那缸里的米别生了虫。再瞧瞧水缸,是不是快见底了?
这鬼天气,水比金子还金贵。”王载道应了声,先去灶房查看了米缸,用手搅了搅,
米粒干燥,并无异样。又走到天井那口大水缸边。缸里的水果然只剩小半,
在烈日下泛着白晃晃的光。他探头看去,水面上漂浮着些许柳絮和尘埃,
水色却依然能映出蓝天白云和他自己的面孔。他想起前几日那半瓢孑孓,如今这缸水,
又成了另一种天地。他拿起水桶,准备去打水。老道士的声音又从殿内飘出来,
带着睡意:“慢着点打,让井水喘口气。它也热,你一股脑猛抽,它给你浑水,喝了拉肚子。
”王载道的手停在井绳上。连打水,也要体恤井水的“脾气”么?他依言放慢了动作,
将水桶缓缓沉下,听着井深处传来空洞的回响,然后一下一下,
不疾不徐地将装满水的桶提上来。井水果然格外清冽,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凉。
他将水倒入缸中,清亮的水流注入,冲散了表面的浮尘,激起细小的漩涡,又慢慢平静下来,
将天空和云影收纳得更加清晰。他一桶一桶地打着,汗水顺着脊梁流下,
滴落在井台滚烫的石板上,瞬间就蒸发了。但他心里却奇异地没有烦躁,
反而在这单调重复的劳动中,找到了一种节奏。打水,是为了满缸;满缸,
是为了饮用、炊爨、浇灌。这行为本身,就蕴含着一种简单的、循环的道理。缸将满时,
他停下,用葫芦瓢舀了半瓢,慢慢喝下。水很凉,甚至有些冰牙,但流过喉咙,落入胃中,
那股由内而外的清凉,远胜于刚才冲洗身子的片刻快意。他忽然体会到,
老道士所说的“心静自然凉”,或许并非指身体的感觉,而是当心专注于当下必要之事时,
便能暂时忘却外在的酷热。就像此刻,他专注于打水、喝水,汗还在流,
但心却不觉得那么“热”了。傍晚,暑气稍退。一阵凉风穿过小巷,
吹动道观檐角残破的铁马,发出零丁的脆响。王载道坐在门槛上,
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他拿起秃笔,就着最后的天光,
在竹纸上写下:《暑中记》时值伏夏,溽暑难当。蝉噪愈显心浮,日烈更添身躁。师惧热,
坦腹卧于殿砖,怨天不止。予亦汗出如浆,然井边打水,一桶一桶,注入缸中,观其渐盈,
心反静谧。乃知躁热在外,清凉在心。心若系于一事一物,则外境虽炽,亦不能侵。
傍晚风起,铁马丁零,如敲冰戛玉。饮新汲井水一盏,甘冽入腹,烦渴顿消。
忽忆老子“淡乎其无味”之语,水之至味,果在于无味乎?乃可涤烦嚣,解焦渴。写罢,
暮色已深。他将纸笔收起,觉得这一日的酷热,似乎也随着文字流淌出去,不再盘踞心头。
道,或许就藏在这炎夏的一瓢凉水里,藏在打水时专注的呼吸间,甚至,
也藏在老道士那看似不堪的抱怨声中——那何尝不是一种与天地同其暑热的坦然?夜里,
他躺在铺上,听着依旧不止的蝉鸣,却不再觉得刺耳,反倒像是夏夜固有的背景音。
他感到自己的心,像那口被慢慢注满的水缸,虽然表面或许还有涟漪,但深处,
已是澄净安然。这红尘道场,无分寒暑,无处不在。10暑热最盛的午后,
连蝉声都透着一股倦意,变得稀疏拉长。道观像是被扣在一只透明的琉璃碗里,空气凝滞,
只有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老道士到底受不住殿内的闷热,搬了张吱呀作响的竹榻,
歪在院墙投下的一小条窄窄的阴影里,鼾声时起时伏,睡得并不安稳,
花白的鬓角湿漉漉地贴在瘦削的脸颊上。王载道盘膝坐在殿内门槛的阴影交界处,
这里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穿堂风的痕迹。他试着静坐,但汗水仍不断从额角、鼻尖渗出,
顺着脖颈滑下,痒梭梭的,像有小虫在爬。心,终究是被这具皮囊拖累着,
难以达到古井无波的地步。他索性睁开眼,不再强求。
目光落在院中那片被烈日灼烤得发白的青砖地上。热浪使远处的景物微微晃动,
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就在这片炫目的白光里,他忽然注意到,
靠近墙根的一处略微凹陷的地面,因前几日积水,还残留着一小片湿意,颜色深黯。
一株不知名的、极其顽强的野草,就从那湿意边缘的石缝里钻出来,叶子被晒得有些蔫软,
却依旧固执地挺立着一丝绿意。与整个院子的焦渴相比,那一小片湿意和那点绿意,
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夺目。它没有抱怨酷热,也没有奢求甘霖,
只是紧紧地抓住那一点点残存的水分,维系着生命。王载道看着那株草,忽然觉得,
自己的心绪,或许也可以像它一样,不与环境对抗,
只是守住内心那一点点“湿意”——那便是阅读经文时的宁静,记录见闻时的专注,
乃至此刻观察这株野草时的片刻出神。这念头一起,周围的蝉鸣、老道士的鼾声,
似乎都退远了一些。那股由内而外的燥热,虽然还在,却不再那样难以忍受。
他仿佛在自己心田里,也找到了一小片阴湿的角落。这时,
巷外传来“冰——镇——甘——露——”的悠长叫卖声,拖着慵懒的尾音,穿透凝滞的空气。
那是城中富户夏日消暑的饮品,用冰窖藏冰调制,价值不菲。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并未在观门前停留。这红尘的享乐,与这清苦的道观,仅一墙之隔,却如同两个世界。
老道士在竹榻上翻了个身,咂咂嘴,梦呓般嘟囔:“……叫得再响,
那也是别人的甘露……不如……不如咱这井水实在……”说完,又沉沉睡去。王载道闻言,
唇角微弯。他起身,走到井边,再次打上来半桶水。这一次,他没有急着饮用或倒入缸中,
而是将双手浸入冰凉的水里,感受那刺骨的凉意从指尖蔓延到手臂,然后捧起一掬,
扑在脸上。清凉瞬间炸开,精神为之一振。他回到原地坐下,脸上的水珠顺着下颌滴落,
带来短暂的凉爽。他忽然明白,真正的“静”与“凉”,
并非要消灭所有外在的干扰和身体的感觉,而是能在燥热中,依然保有那一捧井水的清醒,
那观察一株野草的耐心。如同那株草,环境再酷烈,它自有一寸水土;如同这口井,
地表再灼热,深处自有寒泉。他不再觉得静坐是苦差。热,便任它热;汗,便任它流。
心念却可以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那一小片湿意上,落在井水的凉意上,
甚至落在远去叫卖声所代表的、那个与自己无关的繁华世界上。只是观察,不加评判。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那一条窄窄的阴影逐渐拓宽,终于将整个院落都笼罩在凉爽的暮色里。
风也终于来了,带着秦淮河的水汽,吹动竹叶沙沙作响。老道士醒过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嗬,这一觉睡的,汗出透了,反倒清爽了。
”他看见王载道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平和的神色,便嘿嘿一笑,“怎么,
悟出什么清凉妙法了?”王载道摇摇头,指着墙根那株已然在晚风中舒展叶片的野草,
轻声道:“未曾悟得妙法。只是见了它,便学了学,如何在酷暑中,守住自己的一点根本。
”老道士顺着他手指看去,眯了眯眼,点头道:“善。草有草的根本,井有井的根本,
人有人的根本。认得根本,便知何处安身,何时自在。这比什么冰镇甘露,都解渴。”是夜,
月华如水,夜凉似秋。王载道在灯下续写日间所思,题为《守根本说》。他写那株野草,
写那口井,写远处的叫卖声,写老道士的梦呓,最后写道:“暑热如洪炉,
炼的是一颗是否认得根本的心。心若无主,则随境而转,焦渴难耐;心若有根,则炽焰虽猛,
亦能保得灵台一寸清明。”写完搁笔,窗外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座红尘道场,用一场酷暑,
教会了他最朴素也最珍贵的道理——安住当下,守住本心。而记录本身,
就是守住本心的一种方式。11秋风一起,建康城的天空陡然高了,也蓝得透了。
院中那几竿瘦竹,叶子边缘泛起干爽的焦黄,风过时,飒飒作响,不再是夏日黏腻的嗡鸣,
而带着一种利落的清寒。墙角那株野草,终究是在某场夜来寒露中彻底枯黄,伏倒在地,
与泥土渐无分别。老道士终于穿上了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秋袍,却依旧敞着怀,
坐在殿前台基上晒太阳,眯着眼看王载道将院中飘落的竹叶扫成一堆。叶子干而脆,
扫帚掠过,发出好听的沙沙声。“扫干净些,”老道士懒洋洋地吩咐,“这些叶子,
堆到墙角那株枯草边上,让它们做个伴。”王载道依言做了。
他看着那堆金黄的竹叶覆盖在枯草上,心想,这便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循环,并无真正的死灭。这几日,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人。总在傍晚时分,
观外巷口出现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身影,并不进来,只是远远站着,朝着道观方向张望,
时而踱步,时而仰天喃喃,神情时而激愤,时而颓唐。看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憔悴,
衣衫虽旧,浆洗得却还算干净,与寻常流民不同。王载道将此事告知老道士。
老道士撩起眼皮,朝巷口瞥了一眼,又合上,淡淡道:“哦,那个‘狂生’啊,
附近的人都这么叫他。听说早年也有些才名,屡试不第,家道中落,
便有些……这里不太清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为何总在观外徘徊?
”“谁知道呢?”老道士耸耸肩,“或许觉得这破观能给他什么答案?或许只是找个由头,
跟自己过不去。心病还须心药医,咱们这观里,只有治头疼脑热的草药,
没有治‘功名’这心病的方子。”又一日傍晚,那狂生又来了。这一次,他竟鼓足勇气,
迈步走进了观门,却只在院中站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尊蒙尘的祖师像,胸膛起伏,
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哽在喉头。老道士依旧晒他的太阳,仿佛没看见。王载道想了想,
倒了一碗清水,走过去递给他:“信善,喝碗水吧。”那狂生猛地转过头,盯着王载道,
眼神锐利而混乱,并不接碗,却嘶声道:“你是道人?你告诉我,天道何在?公理何存?
我寒窗二十载,满腹经纶,为何不如那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这世间,可是‘黄钟毁弃,
瓦釜雷鸣’?!”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载道平静地举着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重复道:“喝碗水吧。”狂生愣住,
看着那碗清澈见底的水,又看看王载道波澜不惊的脸,胸中的愤懑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猛地夺过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水珠顺着他消瘦的下巴流下,滴落在前襟。
他喝得急促,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眼泪都咳了出来。好容易平复,他直起身,
将空碗塞回王载道手中,眼神中的狂乱褪去一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
他环顾这破败的小院,目光扫过悠闲的老道士,扫过那堆金黄的落叶,
最后又落回王载道脸上,喃喃道:“你们……你们就在这里……就这样过日子?
”王载道点了点头。狂生脸上露出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踉踉跄跄地转身走了。那背影,在秋日的夕阳下,拉得老长,充满了孤寂与萧索。
老道士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像是说给王载道听,
又像是说给那远去的背影听:“世人皆怨天道不公,却不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善’,
不是指做个老好人,是顺应自然,做好本分。他想做官,是他的本分吗?
还是他父兄、他师长强加给他的‘本分’?一个人,连自己的‘本分’都认不清,
就像非要让竹子开花、让石头唱歌,怎能不痛苦?”王载道默然。
他想起自己也曾执着于家族荣辱,那份痛苦,与这狂生何其相似。
是这扫地劈柴、观察记录的日子,让他渐渐看清,自己的“本分”,或许并非光耀门楣,
而是如实地活着,如实地记录,在平凡中体味真意。夜里,秋风更紧,吹得窗纸扑啦啦响。
王载道点上油灯,铺开竹纸。他没有直接写那狂生,而是先写了白日所见的落叶与枯草,
写了秋日的天空与风声。然后,笔锋一转,才写到那徘徊的身影,激愤的问话,
和那碗被夺过去一饮而尽的清水。他给这篇短文起名《狂生问天》,最后写道:“天无言,
地无声,唯清风扫叶,冷月照襟。其问也哀,其鸣也悲,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岂独薄于一人耶?或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守其本分,安其性命,
则虽处陋巷,一瓢饮,亦不改其乐。夫子之乐,或在此而不在彼乎?”写罢,他吹熄了灯,
月光如水银泻地,流淌入室。他听到观外巷中,
似乎隐隐传来那狂生时而高亢、时而低泣的吟诗声,破碎在秋风里。王载道心中并无轻视,
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以及一份庆幸。庆幸自己,在这清风观中,
似乎找到了对抗“狂”与“执”的那碗清水——那便是守住本心,顺应自然。秋夜深寒,
他却觉得内心一片温润清明。这红尘道场,用一位狂生的身影,
让他对“道法自然”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记录,便是将这体悟安放下来,
如同将落叶归于泥土。12秋风紧了几天,竟带来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
雨水顺着清风观殿顶残破的瓦当往下淌,起初是几处,后来便连成细线,
在殿内青砖地上汇成小小一洼。那尊本就蒙尘的祖师像,肩头、衣褶也沾了湿痕,
更显斑驳凄凉。老道士倒不以为意,将蒲团挪到不漏雨的角落,依旧瞑目而坐,
仿佛殿内叮咚作响的不是雨滴,而是清幽的梵呗。王载道却坐不住了,看着雨水不断渗入,
浸湿了地面,甚至洇湿了堆在墙角的那几卷破旧经书的一角。他起身,
寻来观中仅有的一个豁了口的瓦盆和一个旧木桶,放在漏雨最凶的两处下方接水。
“嘀嗒……嘀嗒……” 水珠落在瓦盆和木桶里,声音一清脆,一沉闷,在这雨声和风声中,
敲打出一种不规则的韵律。王载道看着那两处接水的器皿,心中有些无奈,
又有些莫名的触动。这破败的殿宇,如同一个伤痕累累的躯体,而这两件陋器,
便是最简陋的“包扎”。“慌什么?”老道士眼也不睁,慢悠悠地道,“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观要漏雨,由它漏去。你这盆盆罐罐,接得住天水,还接得住天意不成?
”王载道苦笑:“接不住天意,总能接住些雨水,免得经书湿透,地面积水。”“湿了,
便晒干。积水,便扫出。”老道士淡淡道,“万物有消长,殿堂有兴废,经卷有损毁,
皆是常理。你强要它不漏,便是逆了这常理,徒增烦恼。”王载道闻言,心中一动。
他不再焦虑地盯着那两处漏雨,也不再烦恼于殿内的潮湿。他重新坐下,
就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拿出秃笔和竹纸,却一时不知该写什么。目光流转间,
落在那只接水的瓦盆上。盆是粗陶,边缘有个不小的豁口,釉色剥落,显得十分丑陋。
但此刻,它承接着上方滴落的雨水,不拒不留,默默无言。他看着那瓦盆,
忽然觉得它有一种奇特的尊严。它不因自己的残破而羞愧,也不因承纳“天水”而自傲。
它只是在那里,尽其所能,做一件容器该做的事。这与那执着于功名的狂生,
与自己曾经过于看重出身的心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师者,”王载道轻声问,
“若这瓦盆有知,是会怨自己残缺,还是会安于当下之用?”老道士终于睁开眼,
瞥了那瓦盆一下,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盆就是盆,有什么知不知?它若怨,
便能长出个碗底来?它若安,水就不从豁口流走了?它只是盆,下雨了,恰好在这里,
便接着水。雨停了,或许就被拿去喂猫、种花,或者扔在墙角积灰。它管得了那么多?
”王载道怔住,随即恍然。是啊,瓦盆只是瓦盆。它的价值,不在于是否完整,
也不在于被用作何途,而在于它作为“容器”的本质。接纳,然后倾空;倾空,再准备接纳。
如此而已。人心里的诸多计较、攀比、执着,比起这瓦盆的“无知无识”,
反倒显得可笑而沉重了。他再次提笔,不再写雨,也不写漏屋的烦扰,
而是写下了《瓦盆记》:《瓦盆记》殿漏,以破盆承之。盆有缺,水常溢,然其承天露,
默然无悔,亦不自矜。观其形,思其质,恍然有悟。人生于世,岂能尽善?然各有其分,
各具其用。安于所遇,尽其所职,则残破亦可谓圆满,卑下亦可谓尊贵。若心系缺憾,
怨天尤人,则虽处琼楼玉宇,亦如困囹圄。雨终有停时,盆或移作他用,或弃于墙角,
皆自然也。但记此刻承水之功,便是尽了本性。写罢,他放下笔,再看那瓦盆和滴落的雨水,
心中一片平和。那嘀嗒之声,不再烦心,反倒像是一种点拨。道,
或许就藏在这残破的瓦盆之中,示现着“接受”与“尽分”的朴素真理。不知何时,
雨渐渐小了,最后只剩下檐角断线的水珠,偶而滴落。风将乌云吹散,露出一角淡蓝的天。
一道微弱的阳光,竟从云缝中斜射下来,正好照在殿内那洼积水上,水面反射出粼粼金光,
竟有些耀目。老道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门口,看着放晴的天空,嘿嘿一笑:“看,
天意如此,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你这盆盆罐罐,也该歇歇了。”王载道也笑了,
起身将瓦盆和木桶里的水拿到院中,缓缓浇在那些干燥的泥土和枯草上。水渗入泥土,
悄无声息。他心中默念:“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这漏雨的午后,
这残破的瓦盆,让他对“复命”二字,有了更深的体会。红尘道场,无处不是学问。
而他的笔,只需如实记来,便已是在载道了。13雨歇云散,秋阳复出,
将院中湿漉漉的青砖晒出一片氤氲的白气,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又经日光蒸腾的特有气息,清新而微腥。那几处漏雨的地方,
水滴由连珠变成断线,最后只剩下偶尔一声清脆的“嘀嗒”,在寂静的殿宇中回响,
愈发显得空灵。老道士抽了抽鼻子,咂咂嘴:“这雨一下,倒把地气都蒸上来了,
闻着……嗯,有点饿了。”他踢踏着露出脚趾的破布鞋,晃晃悠悠走向灶房,“晌午了,
该弄点吃食祭祭五脏庙喽。”王载道将接水的瓦盆和木桶拿到院中倒空,
看着清水渗入干燥的土地,只留下深色的湿痕。他跟着走进低矮、昏暗的灶房。
这里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是个有灶的杂物间,墙角堆着柴火,
梁上挂着些干瘪的蒜头和草药,
空气里混合着柴烟、尘灰和一种经年累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老道士蹲在灶前,
动作麻利地引燃一把干草,塞进灶膛,又添上几根细柴。火苗“呼”地一下窜起,
映红了他满是皱纹的脸。他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往那口黑铁锅里舀水,
又抓了两把糙米,随手淘了淘,便下了锅。然后,
他又从角落一个瓦罐里摸出两个比拳头还小些的芋头,就着水缸边缘刮了皮,
切成不规则的块状,一并丢进锅里。“今日添点彩头,”他咧着嘴笑,露出稀疏的牙,
“芋头熬粥,顶饿又暖和。”王载道在一旁看着,没有插手。这些时日,
他已习惯了老道士这种近乎粗放、却自有一套章法的炊事。只见老道士盖好锅盖,
便不再管那粥,转而用火钳从灶膛里扒出些通红的炭火,堆在灶口旁的地上,
然后将那两个刮下来的芋头皮,直接扔在炭火上。一阵轻微的“刺啦”声后,
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焦糊和植物清香的香气弥漫开来。“这东西,烤烤也挺香。
”老道士用火钳翻动着芋头皮,像对待什么珍馐。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水汽顶起锅盖,
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白色的蒸汽带着米香和芋头特有的粉糯气息,充满了整个灶房。
老道士眯着眼,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一脸满足:“闻见了没?这就是人间的烟火气,
比什么檀香都好闻。”王载道也深吸了一口。那温热、朴实的食物香气,
确实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他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看着锅里升腾的蒸汽,
看着老道士被烟火熏得微微眯起的眼睛,忽然觉得,这狭小、昏暗的灶房,
比任何庄严的殿宇都更接近生命的本真。修行,不在避世苦修,而在日常的“炊爨”之间,
在一粥一饭之中。粥熬好了,老道士盛了两大碗。粥很稠,米粒和芋头几乎融在一起,
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灰白色。没有菜,只有一小碟粗盐。两人就坐在灶房门口的小凳上,
对着秋日明亮的阳光,呼噜呼噜地喝起来。粥很烫,味道也简单,甚至有些粗粝,但吃下去,
从喉咙到胃里,都是一片踏实的暖意。“怎么样?”老道士咂摸着嘴,问道。“很好。
”王载道诚实地回答。这种简单食物带来的满足感,是昔日王府中珍馐美味从未给过他的。
“这就对了。”老道士用袖子抹了抹嘴,“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
这做饭、吃饭,就是道。你把肚子填饱了,身上暖和了,心才能安定,才有力气去扫你的地,
读你的经,写你的字。”饭后,王载道主动去清洗碗筷。当他将碗浸入微温的涮锅水中时,
看着水面上浮着的些许油花和米粒,心中澄净。他想起刚才灶膛里的火,锅中的粥,
还有此刻碗中的油花,这一切看似琐碎、甚至有些“不洁”的事物,
网友评论
资讯推荐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