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黄昏，修车铺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冷却后的味道。王海涛正蹲在地上，帮舅舅更换一辆三轮车的刹车片，满手油污。夕阳的余晖从半开的卷帘门斜射进来，在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阵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王海涛没有抬头，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但那熟悉的脚步声让他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李红梅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方形物件，迟疑了片刻，才迈步走了进来。铺子里混杂的气味让她微微蹙了蹙眉。
“你的东西。”她将手里的物件递过去，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
王海涛停下手，在旁边的旧毛巾上擦了擦手，这才站起身，接了过来。他拆开牛皮纸，里面正是那个摔碎后又修复好的木质相框。相框的边角用与原木色相近的材料做了填补，打磨得光滑，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痕迹。碎裂的玻璃罩换成了新的，透明洁净。玻璃后面，父母那张唯一的合影静静地躺在那里，照片上的裂痕被精心处理过，只留下几道极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细纹，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了。
修复手艺很好，看得出是找了老师傅，花了心思和钱的。
王海涛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玻璃表面，指尖停留在照片上父母微笑的嘴角。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这冰冷的相框，触摸到了那些早已逝去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旧日时光。母亲温柔的目光，父亲宽厚的手掌……那些他曾视若珍宝、并以为能与身边这个女人共同守护的东西。
但这恍惚也只持续了一瞬。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红梅，那里面没有任何感激，也没有怨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慌的漠然。
“检查好了？”李红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没问题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该去办离婚手续了。
王海涛没有回答她关于离婚手续的问题。他只是将相框重新用牛皮纸包好，动作小心而郑重，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绝世珍宝。然后，他转过身，将包好的相框稳稳地放在自己那个旧木箱的最上面，紧挨着几本常看的旧书。
“你可以走了。”他背对着她，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李红梅愣住了。她花了钱，找了人，以最快的速度修复了这个破相框，她甚至在心里预设了他可能会有的反应——或许是嘲讽，或许是旧事重提的愤怒，她都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般彻底的、将她隔绝在外的冷漠。
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还夹杂着被无视的恼火。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争吵，也比现在这样一拳打在棉花上要好。可看着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用力跺了跺脚，带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闷气，转身快步离开了修车铺。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巷口。
王海涛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那声音彻底听不见，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水盆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他用力搓洗着手上的油污，仿佛要将某些粘稠的、不洁的记忆也一并洗去。
傍晚时分，王海涛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一些旧零件，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了修车铺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利落职业套装，气质干练的年轻女人走了下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而锐利。
正是刘艳玲。
“学长。”刘艳玲走进修车铺，闻到空气中的味道，只是微微蹙了下鼻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她目光扫过这简陋的环境，最后落在王海涛身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艳玲？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王海涛有些意外，放下手里的东西。他离婚和暂住舅舅家的事，并没有特意通知谁。
“想找你，总有办法。”刘艳玲笑了笑，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他，“你上次让我查赵志强和他爹，有点眉目了。”
王海涛神色一凛，接过文件袋，却没有立刻打开。“进去说吧。”他引着刘艳玲走进修车铺里间，这里勉强算是个休息室，摆着一张旧沙发和一张折叠桌，比外面整洁一些。
两人在旧沙发上坐下，刘艳玲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变得专业而冷静：“这个赵志强，比他表现出来的要‘虚’得多。我查了他的‘志强建材’，注册资金看起来是一千万，但实际缴纳的资本只有十万块，就是个空壳子，根本没有承接大项目的能力。”
王海涛默默听着，眼神沉静。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他父亲，赵老栓。”刘艳玲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丝鄙夷，“有案底，十年前因为合同诈骗罪被判了三年，出来后就一直跟着赵志强，名义上是做建材中介，实际上就是帮儿子处理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最重要的是，我通过一些渠道查到，赵志强目前和本地的几个高利贷团伙往来密切。他名下有几个私人账户，近期有频繁的、数额不大的资金进出，很像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偿还高利贷的利息。保守估计，他个人的债务，至少在这个数。”
刘艳玲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八十万。
王海涛的瞳孔微微收缩。一个背负着几十万高利贷、公司只是个空壳的人，却许诺给红梅商贸注资三千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欺骗，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瞄准了李红梅 desperation（绝望）状态的猎杀。
“他这么急需资金，红梅商贸那八百万，恐怕只是开始。”王海涛的声音低沉，带着洞察一切的冰冷，“他的目标，很可能是榨干红梅商贸所有的价值，甚至包括李红梅个人名下的资产。”
刘艳玲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很有可能。学长，你打算怎么办？这些信息，虽然不能直接作为诈骗证据，但足以引起警惕了。要不要……提醒一下李红梅？”
王海涛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渐浓的夜色上。提醒她？他眼前闪过李红梅摔碎他手机时狠厉的眼神，闪过她签下离婚协议时的不耐，闪过她在墓地道歉时那屈辱却毫无悔意的表情。
她信他吗？她只会认为这是他的又一次“污蔑”和“嫉妒”。
他缓缓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没用的话，不必再说。她不会信的。”
他现在能做的，不是去唤醒一个装睡的人，而是积攒力量，等待时机，将那个编织谎言的蜘蛛网，连同盘踞在中心的毒蜘蛛，一起彻底撕碎。
“艳玲，继续查。”王海涛转过头，看向刘艳玲，眼神里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重点是赵志强伪造资质、以及他转移红梅商贸资金的确凿证据。还有，他父亲当年……和我父母那件事，如果有可能，也留意一下。”
刘艳玲看着学长眼中那混合着悲痛与坚毅的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学长。你放心，我会盯紧的。”
她起身告辞，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王海涛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刚刚修复好的相框。相框是修复了，可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永远刻在了心里，再高明的工匠，也无法让它恢复如初。
夜，还很长。他的路，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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