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一片温热的混沌中浮起,像深潜者终于挣脱了海底的暗流。
凌溯睁开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残影,那里有座正在哭泣的琉璃钟楼,眼泪是融化的白银。
然而,梦境如指间的细沙,在他清醒的瞬间便迅速流逝,不留一丝痕迹。
他躺在一张触感柔软的床上,盖着恒温的分子被。
房间很陌生,简约的灰白色调,墙壁是光滑的整体材料,看不到一丝接缝。
窗外,霓虹的光污染将黑夜染成一片流动的紫金,悬浮车流如金属的鱼群,在摩天楼宇构成的钢铁峡谷间无声穿行。
这里是哪里?
我是谁?
熟悉的恐慌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呼吸急促。
他环顾西周,试图从这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任何一点熟悉的坐标,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大脑像一块被精准擦除过的白板,关于“此刻”之前的一切,都空空如也。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温和,不带任何情感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在房间里响起。
“早上好,凌溯。
现在是新弧光市标准时间,凌晨两点十七分。
你己经睡眠了六小时二十八分钟,心率一百一十,略高于正常静息水平。
需要播放舒缓音乐或者调节室内胺多酚浓度吗?”
凌溯的目光立刻被声音的来源吸引。
床头柜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立方体正闪烁着柔和的蓝光。
“穹?”
他试探性地叫出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是肌肉记忆,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我在这里,凌溯。”
立方体回应道,“根据你的生理指标判断,你正在经历一次常规的记忆断点。
别担心,这是正常现象。
请观看床头为你准备的引导视频,编号‘我是谁’。”
随着它的语音,床对面的墙壁瞬间变成了一块高清显示屏。
一个与凌溯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疲惫的了然。
“你好,凌溯。
如果你在看这个视频,说明你又忘了。
听着,不要慌张。
你的名字是凌溯,三十岁,是一名私家侦探。
你居住在新弧光市,第七区,银翼大厦A座,一百二十八层,零三号。
你现在就在自己的家里。”
屏幕上的“自己”顿了顿,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三年前,你在一次任务中脑部受伤,导致了严重的顺行性遗忘症。
简单来说,你失去了形成新的长久记忆的能力。
你的记忆只能维持几个小时,睡一觉,或者受到强烈刺激,一切就会重置。
你记得受伤前的一切,但记不住昨天午饭吃了什么,也记不住刚刚认识的人。”
凌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
屏幕上的人仿佛知道他的动作,继续说道。
“那个黑色的立方体,是你的智能伴侣,高级人工智能,穹。
它是你的外接大脑,你的记忆库。
相信它,它会引导你。
你的工作是利用你的专业技能,解决一些警方不便处理的特殊案件。
好了,现在,让穹为你介绍今天的情况。”
视频结束,墙壁恢复了原样。
凌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
这种醒来后世界一片空白,然后又被强行灌输设定的感觉,他应该己经经历过无数次了,但每一次,恐慌依然真实得像第一次。
“穹,”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今天有新工作吗?”
“是的,凌溯。”
穹的蓝光闪烁了一下,“十五分钟前,我们收到了新弧光市警局,重案组组长陈晴的加密通讯。
一桩命案,需要你的协助。”
一面新的信息屏在空中展开,上面显示着案件的详细资料。
死者:沐星瑶,女,二十八岁。
职业:记忆艺术家。
死亡地点:位于城市艺术中枢“琉璃谷”的个人工作室。
死亡时间:推测为三小时前。
初步勘验:无明显外伤,无毒物反应,无任何形式的物理入侵痕迹。
现场干净得像一间无菌手术室。
“记忆艺术家?”
凌溯皱起眉。
这个职业他有印象,是这个时代最顶尖、也最昂贵的职业之一。
随着记忆提取和可视化技术的成熟,人的记忆不再是私密的存在。
它们可以被提取出来,像电影一样观看,甚至被技艺高超的艺术家加工、美化、重塑,变成一件件独一无二的“记忆艺术品”,在高端市场中流通。
这些艺术品,可能是某位富豪一段难忘的初恋,也可能是某位探险家濒死前的幻觉,它们被视为“终极的奢侈品”。
而沐星瑶,是这个领域里最负盛名的女王。
她的作品被誉为“灵魂的雕塑”,以其瑰丽的想象和深刻的情感共鸣而闻名。
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诡异地死去?
“唯一的线索是什么?”
凌溯问道,他己经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本能,是镌刻在旧日记忆里的核心。
“是这个。”
穹在空中投射出一个三维影像。
那是一枚鸽子蛋大小的晶体,呈现出美丽的淡金色,但此刻,它的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死者的记忆晶体。”
穹解释道,“警方在现场提取了沐星瑶死前最后一小时的记忆。
但在提取过程中,晶体发生了未知的结构性崩塌。
现在,它变成了一堆破碎的、无法按正常逻辑解读的记忆碎片。
陈晴组长认为,这可能不是意外,而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挑战书,或者说……一件最后的艺术品。”
凌溯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明白了。
常规的刑侦手段在这里己经失效,警察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犯罪现场,而是一个被打碎的梦境。
他们需要一个能读懂梦的语言的人。
“准备出发。”
凌溯起身下床,走向衣帽间。
穹己经为他规划好了路线,并自动激活了他的悬浮车。
“凌溯,”在他穿上外套时,穹的声音再次响起,“根据我的分析,这枚破碎晶体的内部数据结构极不稳定。
在潜入读取时,有百分之三十七点二的概率会对你的脑机接口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我需要知道最坏的结果。”
凌溯一边扣上风衣的扣子,一边平静地问。
“最坏的结果是,你的意识可能会被永远困在那些破碎的记忆里,成为一个迷失的幽灵。”
凌溯的动作停顿了一秒,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张脸很年轻,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空洞。
他的人生本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循环,被困在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狭窄回廊里。
成为一个幽灵,对他而言,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风险我记下了。”
他淡淡地说,“但这是我的工作。”
十五分钟后,凌溯的悬浮车无声地降落在“琉璃谷”一栋造型前卫的建筑顶层。
这里是沐星瑶的工作室,警方己经在周围拉起了蓝色的能量警戒线。
重案组组长陈晴,一个穿着干练制服,眼神锐利的短发女人,早己等候在那里。
“凌溯,你来了。”
陈晴的表情很严肃,“情况比资料上说的更麻烦。”
她领着凌溯走进工作室。
这里与其说是工作室,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艺术馆。
空间开阔,穹顶是透明的晶体,可以看到外面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室内陈列着许多散发着柔光的记忆容器,里面封存着一段段被具象化的记忆,有的像旋转的星云,有的像绽放的花朵。
而在整个空间的中央,沐星瑶静静地躺在一张白色的躺椅上。
她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她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裙,赤着双脚,周围没有任何挣扎或痛苦的痕迹。
她的美丽,在此刻显得格外诡异。
“我们检查了所有系统,没有任何非法入侵的记录。
她就像是……自己决定要死在这里一样。”
陈晴的声音里透着困惑。
凌溯没有说话,他缓步走到沐星瑶的身边,蹲下身。
他的目光没有看尸体,而是落在了旁边的一个托盘上。
托盘里,那枚破碎的金色记忆晶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裂痕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像一颗破碎的星辰。
他能感觉到,这枚晶体里蕴含着一种疯狂而又悲伤的情绪,像一首无声的咏叹调,在等待着唯一的听众。
“我要开始了。”
凌溯站起身,对陈晴说。
他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的脑机接口设备,熟练地戴在头上。
设备的两侧伸出几根精细的探针,轻轻贴在他的太阳穴上。
“穹,建立连接,目标,‘记忆碎片’。”
“连接建立中……警告,数据流极度不稳定,检测到大量冗余的象征性代码和逻辑陷阱。
这不像是自然形成的碎片,更像是……一个迷宫。”
凌溯闭上了眼睛,将所有杂念排除。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黑暗,以及穹那平静的提示音。
“潜入倒计时,三,二,一……”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玻璃破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的意识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了进去,天旋地转。
当他再次恢复感知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巨大而扭曲的钟楼之下。
天空是暗红色的,下着冰冷的雨,而那座由不知名金属构成的钟楼,正在发出一种如同巨人呜咽般的悲鸣。
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钟楼的指针,正在一格一格地,逆向转动。
欢迎来到,沐星瑶的死亡迷宫。
第一站,哭泣的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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