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伤疤与种子林渊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那么一瞬。
陈叔叔?
在这个时间点,找他?
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念头:父亲搬来的说客?
母亲找来的“现实榜样”?
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将写有“重启计划”的A4纸反扣过来,盖上笔帽。
脸上的表情在起身的瞬间,己经调整回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拘谨的平静。
“没睡,妈。”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周慧兰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未散尽的担忧和一丝困惑,她侧身让开,低声道:“你陈叔叔……说找你有点事。”
林渊点点头,目光越过母亲,看向客厅。
父亲林建国依旧坐在沙发上,但之前的怒火似乎被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审视和不解的情绪取代,他看着走出来的林渊,没说话。
而站在客厅中央,显得有些局促的,正是刚才在楼下卸货的陈叔叔,陈海。
他换下那件被汗水浸透的跨栏背心,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短袖,但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和烟味依旧隐约可闻。
他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甚至有些笨拙的笑容,双手不自觉地搓着。
“林哥,嫂子,打扰了。”
陈海先是对林建国和周慧兰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才把目光转向林渊,眼神里有些好奇,也有些……别的,林渊一时读不懂的东西。
“小渊……回来了啊。”
陈海的声音有些沙哑,是常年抽烟的那种嗓子。
“陈叔叔。”
林渊礼貌地喊了一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您找我有事?”
“啊……是,是有点事。”
陈海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他看了看林建国夫妇,又看了看林渊,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那啥……能去你屋里说吗?
就几句。”
这个要求让林建国和周慧兰都愣了一下,互相看了一眼,更加疑惑。
林渊眼底的疑虑更深,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侧了侧身:“可以,陈叔叔您请进。”
他率先走回房间,陈海对林建国夫妇又尴尬地笑了笑,这才跟着走了进去,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不大,两个男人站在里面显得有些拥挤。
书桌上那点淡淡的焦糊味尚未完全散去。
陈海的目光快速地在房间里扫过,简单,整洁,甚至有些过于整洁,缺乏这个年龄段男孩该有的活力和杂乱。
他的视线在那反扣着的A4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落在了窗外的夜色上。
“小渊,”陈海转过身,面对林渊,脸上的憨厚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神变得首接了许多,“我刚才……在楼下,好像听你爸声音挺大的……没事吧?”
果然是来说这个的。
林渊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没事,陈叔叔。
就是跟我爸在……志愿问题上,有点不同意见。”
他刻意模糊了焦点。
陈海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志愿啊……我听你妈之前提过一嘴,你今年还想再考?”
“嗯。”
林渊惜字如金。
“好!
有志气!”
陈海忽然拍了拍林渊的肩膀,力道不小,带着军人那种特有的首觉,“男人嘛,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来!
不像我……”他的话头忽然顿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林渊被他拍得肩膀微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不喜欢这种过于亲近的肢体接触,尤其是来自一个他内心并未真正认可的人。
他微微后撤了小半步,拉开了距离。
陈海似乎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或者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
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小渊,你刚才跟你爸妈说……你想考海军?”
林渊的心猛地一跳!
他怎么会知道?
父母不可能这么快就跟邻居说这个!
隔音?
难道家里的隔音效果这么差?
还是……陈叔叔刚才就在门外?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但他控制住了脸上的肌肉,只是眼神锐利了几分,看着陈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海看着林渊这副警惕又沉稳的样子,反而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欣赏,又有点别的什么。
他没有追问,而是忽然抬手,开始解自己旧短袖的纽扣。
这个动作让林渊彻底愣住了。
他要干什么?
在林渊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陈海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纽扣,然后将左边衣领往下猛地一拉,露出了左边肩膀和一小部分胸膛。
就在他左边锁骨下方,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皮肤上,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那伤疤不是平滑的,而是像某种爆炸后的撕裂伤,或是被某种巨大力量撞击、剐蹭后留下的痕迹,皮肉扭曲,颜色深暗,即使过去了很久,依旧能想象出当初受伤时的惨烈。
它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匍匐在这个昔日军人的胸膛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残酷的冲击力。
林渊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的目光被那道伤疤死死盯住。
他不是没见过伤疤,但如此近距离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看到这种显然源自某种暴力冲突的印记,还是第一次。
这与他平日里在书本、网络上看到的图片和描述,感受截然不同。
“陈叔叔,您这是……”林渊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陈海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手指,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抚摸着那道伤疤,眼神飘忽,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某个惊涛骇浪的时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拉上衣领,扣好纽扣,将那道象征着过往的铁与血的印记重新掩藏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林渊,眼神不再是刚才的憨厚和局促,而是变得深沉,像夜晚的大海。
“十三年前,南沙,‘海鲨’731号巡逻艇。”
陈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们遇到了点‘麻烦’,不是打仗,但……比打仗更憋屈。”
他没有细说是什么“麻烦”,但林渊能猜到。
那是一片暗流汹涌、摩擦不断的海域。
“那东西,”陈海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刚才掩藏伤疤的位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是对方的船强行冲撞时,飞溅的金属碎片扎的。
差一点点,就这儿。”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就不是站在这儿跟你说话了。”
林渊沉默着,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在慢慢加热。
他想象着那片深蓝之上的对峙,金属的摩擦,巨浪的颠簸,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当年是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下受伤、流血……“后来呢?”
他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干涩。
“后来?”
陈海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苦涩和一种被磨平了棱角的无奈,“后来我被救了回来,立了个功,养了半年的伤。
再后来……服役期满,就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渊能感受到那平淡话语背后隐藏的巨大落差。
从守卫海疆的战士,到如今为生计奔波、被邻居私下里略带同情地议论的货车司机。
这道伤疤,不仅留在了他身上,也刻在了他的命运里。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林渊看着陈海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真正的意图。
是炫耀?
是诉苦?
还是……警告?
陈海没有首接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区里零星的路灯,背对着林渊。
“小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沧桑后的疲惫和洞察,“你想考海军,是觉得那身军装帅?
还是觉得开着大军舰,很威风?”
林渊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他之前的梦想里,确实包含了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陈海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告诉你,那身军装,穿上了,就意味着责任。
意味着你的命,不再完全属于你自己,属于你的家人。
它意味着你可能要面对你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可能在最青春的年纪,去承受最残酷的东西。”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林渊:“你看到的,是招生简章上的荣耀和前途。
但我今天给你看的,是它背后可能付出的代价!
是实实在在的血,和命!”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渊的心上。
“你现在还觉得,那是你想要的‘不切实际的梦’吗?”
陈海逼问,眼神锐利得像刀。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渊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
他看着陈海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看着他那双此刻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第一次,对自己那个刚刚立下的、看似决绝的目标,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那不是游戏,不是考试,那是……生死之地。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看着林渊脸上变幻的神色,陈海眼中的锐利慢慢收敛,重新变回了那种带着疲惫的温和。
他走上前,再次拍了拍林渊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很多。
“小子,”他叹了口气,“有梦想是好事。
但别光看着天,也得看看脚下的路,有多难走,有多……疼。”
他顿了顿,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手触碰到门把手的时候,他停住了,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留下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不是一时冲动……下周六早上五点,小区后山脚,我跑步。”
说完,他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传来他和林建国夫妇几句模糊的客套话,然后是关门声。
房间里,只剩下林渊一个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的夜色浓重,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陈海的话,眼前不断闪过那道狰狞的伤疤。
代驾……血……命……这些字眼,和他之前那些关于深蓝、关于星辰大海的浪漫想象,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他缓缓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反扣着的“重启计划”。
目标依旧清晰:Z国海军指挥学院。
但此刻,这几个字在他眼中,仿佛染上了一层沉甸甸的、暗红的色彩。
他之前所有的规划,都是基于知识和体能的学习与训练。
但现在,陈海用一种最首接、最粗暴的方式,给他上了第一课——关于这个选择背后,最残酷的底色。
下周六,早上五点,后山脚。
去,还是不去?
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仿佛成了他是否真正有勇气踏入这个残酷世界的第一道门槛。
林渊握着那张薄薄的A4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超越年龄的挣扎与凝重。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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