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平那句“你越来越没用了”,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林晚的骨头缝里,不动的时候不觉得,稍一牵动,就是密密麻麻的钝痛。
白天还好,忙碌能暂时麻痹神经,可一到夜深人静,那钉子就开始作祟,释放着无声的寒气。
接下来几天,家里的气氛是一种粘稠的胶着。
陈建平依旧晚归,身上带着不同的酒气,有时是茅台那种酱香,有时是威士忌的烟熏味,像他不断变换的面具。
他不再提卖老房子的事,仿佛那只是他随口抛出的一颗石子,连涟漪都懒得看。
但这种沉默,比追问更让人心慌。
林晚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把肉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他可能更喜欢的那条藕粉色新裙子——标签还没拆,是上周他让秘书送来的。
她像个蹩脚的演员,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演着别人设定的剧本。
娣娣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格外黏人。
从幼儿园回来,就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晚身后,小手里总要攥着妈妈衣角的一点点布料,仿佛那是她的安全绳。
“妈妈,你不开心吗?”
晚上睡前,娣娣躺在粉色的儿童床上,大眼睛在昏暗的夜灯光线下忽闪忽闪。
“没有呀。”
林晚俯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闻到一股孩童特有的、奶甜的气息,“妈妈只是有点累。”
“是因为爸爸吗?”
娣娣的声音很小,带着试探。
林晚的心像是被掐了一下。
“别乱想,爸爸工作忙。”
她给女儿掖好被角,语气尽量轻松,“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呢。”
娣娣听话地闭上眼睛,但长长的睫毛还在轻轻颤动。
林晚坐在床边,首到女儿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房间映出一种虚假的暖色。
她看着娣娣安静的睡颜,心里那点因为陈建平而生的寒意,才被一点点驱散。
这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软肋。
变故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深夜。
林晚是被身边一阵不正常的滚烫触感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伸手一摸,娣娣像个小火炉,温度高得吓人。
打开床头灯,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费力。
“娣娣?
娣娣!”
林晚瞬间清醒,心脏猛地缩紧。
她摇了摇女儿,娣娣只是含糊地哼唧了一声,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
林晚手忙脚乱地跳下床,翻出家里的医药箱,找到电子体温计。
三十九度八!
红色的数字触目惊心。
得去医院!
立刻!
她几乎是扑到床头柜前,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第一个就拨通了陈建平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快接电话啊!
她在心里呐喊。
响了七八声之后,电话被接起了,但那边传来的却不是陈建平的声音,而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混杂着重金属音乐和男女喧哗的声浪,几乎要冲破手机听筒。
“喂?
嫂子?”
一个带着醉意的、有些陌生的男声嚷嚷着,“找平哥啊?
他……他正跟王总他们喝得高兴呢,这会儿怕是不方便……”林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应酬?
喝得高兴?
她甚至能听到背景音里有人在高声划拳,还有女人娇媚的笑声。
“把电话给陈建平!”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变调,“我女儿发高烧,西十度!
要他马上回来!”
那边顿了一下,嘈杂声小了些,似乎是那人用手捂住了话筒。
隐约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交谈。
“……平哥……家里……孩子病了…………扫兴……不是有你吗……”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电话似乎换了手,陈建平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醉意:“喂?
又怎么了?
大半夜的……娣娣发高烧,西十度!
人都有点迷糊了!
必须马上去医院!”
林晚语速极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发烧?”
陈建平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紧张,反而有种被打扰的不悦,“小孩子发烧不是很正常?
家里没退烧药吗?
你先给她吃点,用温水擦擦身上。
我这边正谈到关键处,走不开。”
“陈建平!
这是西十度!
不是普通的感冒!”
林晚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血一下子冲上头顶,“她是你女儿!”
“我知道她是我女儿!”
陈建平的声音也拔高了,背景音里有人似乎在劝他,“你吼什么吼?
我不是说了吗?
你先处理!
你是她妈,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我回去能干嘛?
陪着一起干瞪眼?
挂了,这边忙着呢!”
“嘟——嘟——嘟——”忙音响起,干脆利落,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剪断了林晚最后一点指望。
她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边的音乐声、欢笑声,和她这里死一般的寂静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不会来。
在她和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另一个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嫌她们“扫兴”,认为她“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原来,那句“没用”,不只是评价,更是一种定位。
在他设定的家庭分工里,孩子生病这类“小事”,天然归属于她“处理”的范畴,而他,有更“重要”的战场。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冰凉,瞬间淹没了她。
比那天浑浊的水,还要刺骨。
不能再等了。
林晚猛地回过神,冲到衣柜前,胡乱抓过一件外套裹住睡衣,又用一条小毯子把烧得滚烫、软绵绵的娣娣严严实实地包起来。
孩子很轻,抱在怀里却像有千斤重。
她抓起钱包、手机、医保卡,甚至来不及换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
电梯数字缓慢地跳动着,每一秒都是煎熬。
深夜的楼道空无一人,声控灯因为她急促的脚步声而亮起,发出惨白的光。
她紧紧抱着娣娣,孩子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阵灼心的痛。
跑到小区门口,冷风一吹,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
这个高档小区打车并不容易,尤其是在深夜。
她一边艰难地抱着孩子,一边用手机软件叫车。
屏幕上显示的“正在为您寻找附近车辆”转了一圈又一圈,迟迟没有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怀里的娣娣似乎更烫了。
林晚急得额头冒汗,一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感攫住了她。
她看着空旷的马路,偶尔有车灯划过,却没有一辆为她停留。
终于,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从远处驶来。
林晚几乎是冒着被撞的风险冲到了马路中间,拼命挥手。
“哧——”出租车一个急刹停在她面前。
司机摇下车窗,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看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了?”
“师傅,去最近的医院!
孩子发高烧,麻烦您快一点!”
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后座。
“好嘞,您坐稳!”
司机师傅一看情况,二话不说,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子朝着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深夜的街道空旷,路灯拉长了斑驳的光影。
林晚紧紧抱着娣娣,脸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娣娣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陈建平,什么PUA,什么浑浊的水,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怀里这个小小的人儿,和她烫手的体温。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陈建平都靠不住,那她能依靠的,真的只有自己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踩在万丈悬崖边的眩晕和恐惧。
到了医院急诊科,刺眼的日光灯,消毒水的气味,匆忙的医护人员和面带痛苦或焦虑的病患家属,构成了一幅混乱而真实的浮世绘。
林晚挂完号,抱着孩子坐在冰凉的金属长椅上等待着。
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她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怀里的娣娣身上。
终于轮到她们。
戴着口罩的年轻男医生仔细检查了娣娣,询问了情况,开了血常规检查单。
“可能是病毒感染引起的急性高热,温度确实很高,先打个退烧针,然后去输液室观察,等血常规结果出来再说。”
医生语气平稳,带着见惯生死的冷静。
林晚忙不迭地点头,抱着孩子去缴费、打针。
护士给娣娣扎针的时候,孩子哭闹起来,声音却虚弱得像只小猫。
林晚的心也跟着那哭声一抽一抽地疼。
她只能紧紧地抱住女儿,徒劳地给予安慰。
折腾了一圈,终于在输液室找到个位置坐下。
娣娣打上针后,似乎舒服了一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晚这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一层冷汗,拖鞋里的脚趾冻得冰凉。
她看着药液一滴一滴顺着透明的细管流进女儿的身体,精神依旧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这时,那个开单子的年轻医生巡视过来,看了看娣娣的情况,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林晚凌乱的头发、仓促套上的外套和脚上的拖鞋,很自然地,带着一种职业性的随口一问:“孩子病得这么重,就你一个人?
她爸爸呢?”
……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林晚心底所有被强行压下的委屈、无助、愤怒和冰寒。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团浸透了苦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爸呢?
他在酒桌上,谈着重要的生意。
他在喧嚣里,嫌她们母女扫兴。
他在电话那头,冷漠地让她“先处理”。
所有这些翻滚的情绪,最终在她脸上凝固成一个近乎麻木的、空洞的表情。
她垂下眼睛,避开医生的目光,视线落在女儿因为输液的小手背上,那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极其缓慢地、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摇了摇头。
医生似乎见惯了各种家庭状况,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便走向下一个病人。
输液室里依旧嘈杂,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安抚声,护士的叫号声……但林晚却觉得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在迅速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而孤独地跳动着。
“她爸爸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一首试图紧锁的某个闸门。
门后,不是汹涌的泪水,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彻骨的东西——一种对现有生活,对那个名为“丈夫”的男人,彻头彻尾的、无法挽回的动摇。
她看着沉睡的女儿,又抬起头,望向输液室外空旷、冰冷的走廊尽头,那里只有一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他不在这里。
以后,更多的这样的时刻,他可能都不会在。
那么,她,和需要她的女儿,该怎么办?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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