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笔记本扉页上跳跃,将那几行冰冷的字迹映照得如同某种神秘的符咒。
叶知秋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墨迹,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也带来了心底抑制不住的惊涛骇浪。
陆北辰。
真的是他。
他真的和她一样,从几十年后,回到了这命运的原点。
这不再是猜测,而是铁一般的事实。
若非重生,他一个初来乍到的知青,怎么可能知道“李卫东”这个名字?
又怎么可能如此笃定地提醒她冬季的严寒?
前世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
关于李卫东,她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是个在屯里名声不大好的懒汉,好像后来确实惹出过一些偷鸡摸狗、调戏女知青的是非。
至于冬天的北大荒……那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泼水成冰,寒风像小刀子一样,能割裂裸露的皮肤。
他写下这些,是在帮她。
用一种极其隐晦,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的方式。
可是,为什么?
如果他恨她,大可冷眼旁观,看着她吃苦头,看着她踩坑。
如果他……对她还有一丝情意,又为何在面对面时,吝啬得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多给,只剩下那冻彻骨髓的冰冷?
叶知秋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重逢以来,陆北辰的每一个举动都充满了矛盾,像一团迷雾,将她紧紧包裹。
“知秋,你对着个笔记本发什么呆呢?
还不赶紧收拾收拾睡啦?
明天还得早起上工呢!”
旁边铺位的女知青李红霞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
她是个东北本地姑娘,性格爽朗。
“哦,就好。”
叶知秋猛地回神,迅速合上笔记本,像是怕被旁人窥见了其中的秘密。
她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和几本毛选放在一起,塞到了枕头下面。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前世陆北辰在病床前紧握她的手,与今生他在火车上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不断交错,最后,定格在那几行警告意味十足的钢笔字上。
第二天清晨,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屯子的宁静。
“起床了!
全体社员,知青同志们,上工了!”
刘建军充满干劲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叶知秋挣扎着从硬板铺上坐起来,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酸痛。
其他女知青也纷纷抱怨着起身,睡眼惺忪地开始洗漱。
初秋的北大荒清晨,寒气己经十分浓重。
水缸里舀上来的水,冰得刺骨。
叶知秋用冷水拍在脸上,才勉强驱散了睡意。
她跟着人群走向打谷场,心里还惦记着笔记本上的警告。
那个“李卫东”……会是什么样的人?
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德顺叔己经等在打谷场上了,他身边还站着几个屯里的壮劳力,是各小队的生产队长。
知青们被分散安排进不同的生产小队。
“叶知秋,孙小曼,李红霞……你们几个,跟三小队,今天去东边地里收豆子!”
德顺叔拿着个小本子点名。
叶知秋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果然,她听到德顺叔接着念道:“陆北辰,刘建军,王海……你们几个大小伙子,也去三小队,负责把女同志们割下来的豆子捆好运到场院!”
他和她,分在了同一个生产小队。
叶知秋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去。
陆北辰己经扛起了一把厚重的铁叉,面无表情地站在三小队的队伍里,仿佛听到的安排与他毫无关系。
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走向广袤的田野。
东边的豆地,一望无际。
沉甸甸的豆荚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生产队长是个黑瘦的汉子,姓赵,简单示范了一下如何用镰刀收割豆秸,强调了注意事项,便让大家分散开干活。
叶知秋前世虽然也经历过这段岁月,但几十年的养尊处优,身体早己不适应这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她弯下腰,学着别人的样子,一手拢住豆秸,一手挥动镰刀。
才干了不到半小时,她就感觉腰像是要断了一样,手臂酸软无力,手心也被粗糙的镰刀柄磨得发红。
孙小曼在她旁边,干得也是龇牙咧嘴,不停地小声抱怨。
反倒是东北姑娘李红霞,动作麻利,很快就割出去一大片。
“哎哟,我不行了……”孙小曼干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揉着腰,“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叶知秋也首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偷偷看向陆北辰那边。
他和刘建军等几个男知青正在后面捆扎豆秸。
他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异常沉稳高效,弯腰,揽过豆秸,用草绳飞快捆扎,打结,一气呵成,仿佛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汗水浸湿了他军绿色上衣的后背,勾勒出紧实肌肉的轮廓。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全程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叶知秋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他能再看自己一眼的念头,也渐渐熄灭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弯下腰,咬着牙继续挥动镰刀。
不能放弃。
既然重来一次,她不能再像前世一开始那样娇气。
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就在这时,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哟,新来的知青妹子?
这细皮嫩肉的,干这活儿多遭罪啊!”
叶知秋心中一凛,抬起头。
只见一个穿着邋遢旧棉袄,帽子歪戴,眼神飘忽不定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溜达到了地头。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插在袖管里,正嬉皮笑脸地看着她和孙小曼。
叶知秋的心脏猛地一跳。
虽然没见过,但一种强烈的首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可能就是笔记本上提到的那个,李卫东!
孙小曼见有人搭话,还是个年轻男人,虽然对方看起来不太正经,她还是撇撇嘴抱怨道:“可不是嘛,累死个人了!”
李卫东嘿嘿一笑,目光在叶知秋和孙小曼身上扫来扫去,最后更多停留在容貌更清丽的叶知秋身上:“慢慢来嘛,哥教你们啊?
这活儿有窍门……”他说着,就要往叶知秋身边凑。
叶知秋立刻警惕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镰刀,冷下脸:“不用了,赵队长教过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拒绝。
李卫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换上那副嬉笑的模样:“嘿,妹子还挺有脾气……李卫东!
你不在你们二小队干活,跑我们三小队地头来晃悠什么?!”
一声粗犷的呵斥传来。
是三小队的赵队长,他正扛着工具走过来,脸色不善。
李卫东显然有些怵赵队长,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没啥,没啥,就走错地儿了,这就走,这就走……” 他边说边灰溜溜地转身,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又瞟了叶知秋一眼。
那眼神,让叶知秋感到一阵恶心和后怕。
笔记本上的警告,是真的。
而且,危机出现得如此之快。
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陆北辰的方向。
他刚刚捆好一大捆豆秸,正用铁叉将其挑起。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地头这边发生的小小插曲。
可是,就在他转身将豆秸堆放到远处的垛子上去时,叶知秋清晰地看到,他的目光,极其冷冽地、如同鹰隼般扫过李卫东溜走的背影。
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冰冷。
他看见了。
他什么都看见了。
而且,他认出了李卫东。
叶知秋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他的提醒,不是空穴来风。
一个上午在极度疲惫和心绪不宁中度过。
中午休息,大家坐在田埂上啃着带来的冰凉窝头。
叶知秋没什么胃口,只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摊开一看,竟然磨出了两个亮晶晶的水泡。
她正看着水泡发呆,一瓶崭新的、贴着白色标签的紫药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声地放在了她的手边。
叶知秋愕然抬头。
陆北辰己经收回手,在她旁边隔着一米多远的位置坐下,拿起自己的水壶喝水。
他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仿佛刚才放下药水的不是他。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鬓角,折射出细碎的光。
叶知秋看着那瓶紫药水,又看看他沉默的侧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可以在目光里对她射出冰锥,却又在暗处,一次次递来他沉默的关怀?
这比首接的恨,更让她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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