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秋老虎毒得邪乎，日头把黄土坡晒得冒白烟，连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打了蔫。
果儿蹲在灶门口烧火，怀里紧紧攥着块旧布帕——那是娘昨夜里偷偷塞给她的，红底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石榴花，边角洗得发毛，还沾着娘身上的皂角香。
“果儿，进窑来！”
大（陕北对父亲的称呼）的声音从堂窑传出来，闷得像块浸了雨的土坯。
果儿心里“咯噔”一下，火钳“当啷”掉在灶膛边，火星子溅到裤脚，她慌忙拍掉，可那股热意像渗进了骨头里，烫得慌。
进了堂窑，就见大蹲在炕沿根，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响，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他连眼皮都没抬。
娘坐在炕里，手里捏着半根没缝完的线，指节攥得发白，眼眶红得像刚揉过的红辣椒。
“大，咋了？”
果儿的声音发颤，帕子在手里攥得更紧，石榴花的线都快被抠断了。
大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狠狠磕了磕，沉声道：“你哥的亲事，有谱了。”
果儿心里一亮。
哥都二十八了，媒人来了一茬又一茬，不是嫌家里穷，就是嫌窑洞破，眼看就要打光棍。
可没等她笑出来，大的话就像冰碴子砸在心上：“对方说了，要你去换亲——人家闺女嫁你哥，你嫁人家后生。”
“啥？”
果儿的声音猛地拔高，布帕“呼”地掉在地上，“大！
你说啥胡话！
换亲？
俄不！
俄才十六，（俄是陕北方言里我）连县城都没去过，凭啥要俄嫁给陌生山坳里的糙汉？”
娘“哇”地哭出声，扑过来抱住果儿，眼泪砸在她后脑勺：“俄娃命苦啊！
可咱有啥法？
你哥再娶不上婆姨，咱老两口死了都闭不上眼！
咱这穷家，除了换亲，还能咋？”
大猛地站起身，手背青筋暴起，却没敢看果儿的眼睛：“你当俄愿意？
夜里俄睁着眼到天亮，一闭眼就看见你三岁时跟在俄屁股后要糖吃的模样！
对方是深山坳里的石头家，那后生是个实诚人，人家肯换，己是给咱脸了！”
“石头？”
果儿咬着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俄连他长啥样都不知道，只听说他是个采石的后生，手上全是老茧，凭啥要俄嫁给他？”
“凭啥？
凭咱穷！”
大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哭腔，“俄托人打听了，石头那后生实诚得很，手脚勤快，就是嘴笨。
他爹娘走得早，待年后他妹子就来咱家了，家里就你两个人守着两孔新窑过，不会欺负你这婆姨。”
接下来的日子，果儿没咋说话。
饭端到炕边，她扒拉两口就放下；夜里娘偷偷给她掖被角，她背过身，眼泪把枕巾浸湿一大片。
她想起前阵子跟娘去镇上赶集，看见邻村的小花穿着新布衫，挽着未婚夫的手挑花布，脸上的笑像晒透的红苹果——那是她做梦都想有的日子，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个物件一样，被人换给素未谋面的后生做婆姨。
迎亲的日子定在两月后。
那天鸡刚叫头遍，娘就起来给果儿梳辫子，梳着梳着就哭了，梳子“啪”地掉在炕上：“俄娃，到了那边要是受了委屈，就给娘捎信。
娘就是砸锅卖铁，也去接你回来！”
果儿没哭，只是把红帕子紧紧揣在怀里，跟着大上了驴车。
驴车是借的，没有红绸，没有鞭炮，就驴脖子上挂着个铜铃，“叮铃叮铃”响个不停，像在替她抽噎。
走了三个时辰，终于到了深山坳口。
远远地，果儿就看见个身影站在老山楂树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皮肤黝黑，肩膀宽得能扛两袋糜子，手里好像还攥着啥。
“那就是石头。”
大推了推果儿。
驴车刚停下，石头就快步走过来，局促地搓着手，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没说出话。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啥，从怀里掏出几颗野山楂，双手捧着递过来：“俄……俄今早上山摘的，还热乎着，你尝尝。”
果儿看着他的手——粗糙得像磨盘，指关节上还有几道没好利索的伤口，是采石时崩的。
可他递山楂的动作轻得很，生怕碰坏了似的，手还微微发颤。
“我叫石头。”
他的声音有点憨，眼睛却亮得像山坳里的星星，“俄知道你不情愿来，俄不怪你。
往后我好好采石，给你盖新窑洞，天天给你摘山楂，绝不让你这婆姨受委屈，咱俩好好过光景。”
果儿捏着那颗带着体温的山楂，心里的委屈突然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气。
她抬头看石头，他局促地低着头，耳朵尖都红了，眼里没半分坏心眼，全是实诚劲儿。
大要走了，拉着石头的手千叮万嘱：“俄娃就交给你了！
年后你两把你妹子给俄送家来，你记住要是敢欺负她这婆姨，俄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来找你算账！”
石头重重点头，声音发颤：“叔，你放心！
俄要是对果儿不好，天打雷劈！”
驴车越走越远，果儿望着大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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