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
赵永革看向蒋砚,重重一拍桌面,手掌下“死刑判决书”格外刺眼。
他冷笑道:“你连个扫盲班结业证都拿不出来,能给牲畜治病?”
人群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有人喊道:“就是!地主崽子还想蒙骗组织!”
就在这时,陆鹤龄突然挣脱了民兵的钳制,跌跌撞撞跑向打谷场中央,一把将他从疯癫的蒋云岫怀里拽出来,把他死死护在怀里。
他深吸一口气,高喊道:“要是救不活,我陆鹤龄愿意替他挨枪子儿!”
他不在乎那么多,他只想救自己的儿子。
“爸!”蒋砚声音颤抖,眼角泛起了红。
蒋云岫忽然凄厉尖笑一声,捂住陆鹤龄的嘴,神经兮兮道:“不许说!会被小鬼子听见的,会被听见!”
陆鹤龄抬眸看向眼前蓬头垢面的女人,抿了下唇。
赵永革的目光落在这一家三口身上,而群众们的议论声渐渐分成两个派系。
有人说“让这小子试试,万一能成呢?”
也有人说“阶级敌人在耍花招!不能相信地主崽子!”
“领导,虽然我们家成分不好,但我的父亲陆鹤龄,是剑桥大学自然科学领域的博士,民国二十五年,放弃国外优渥的条件,带着农业技术归国报效!”
“只可惜……恰逢国家罹难,山河破碎之时,一腔热血未能施展。”
蒋砚顿了顿,又看向疯癫的蒋云岫:“而我母亲……同样是剑桥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我们蒋家祖上世代经营药铺,都知道碱毒的解法!”
赵永革眉头猛地跳了跳。
他太清楚东风生产合作社这户地主家的底细了。
当初抄家时,那一箱一箱的瓷器药材,一沓一沓烫金封皮的洋文书,还有那一行一行看不懂的蝌蚪文,无疑都在表明这一家人的不同。
蒋家祖上在民国时是出了名的清流门第,就连县志里都记着“悬壶济世仁心为药”的美名,是地主阶级中的清流,可谁能想到,这一切竟然毁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蒋云岫,蒋家老爷子的独女,把蒋老爷子积攒大半辈子的清誉毁得一干二净。
她那些伤风败俗的丑事,至今都是社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赵永革又想起去年上县里开会,曾书记提过陆鹤龄。
“东风生产合作社的那个陆鹤龄,要不是成分问题,省农科所早该请他去……”
蒋砚自然看出了赵永革的松动,又立马拔高声音:“十头良种猪,是生产合作社用了五担子棉花换回来的公共财产,要是能救活,秋后至少能多得两百斤肉票!”
话音一落,四周喧嚷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两百斤肉票,这数字烫得人心里发颤。
蒋砚虽然跪在地上,但腰杆却像青竹般绷得笔直。
蒋云岫疯癫的眼神有一刹落在他身上,满意之色一闪而逝。
到底是用她这副躯壳生出来的孩子,这脑子,没让她失望。
扰乱法场,救回蒋砚,即便最后责任都归于她身上,但按照新社会的法治,她这样的“精神病”属于疾病发作,要交由家人监管,而不是直接判处死刑。
当然,最好的法子还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其一,治好队里的猪,只要猪不死,让损失最小化,就不会闹到要人命的地步。
其二,揪出真正的始作俑者,摆平这件事。
碱面是由生产合作社管理阶层管控的物资,寻常社员根本拿不到,更遑论蒋家这种成分不好,地位低下的家庭了,能接触到碱面的,唯有合作社干部以及在合作社食堂工作的人员。
那么,穿越者到底是凭什么拿到的碱面?
蒋云岫闭了闭眼,这个可耻的穿越者,给她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
东风生产合作社,猪圈。
蒋云岫被蒋砚拉着,嗅着猪圈里弥漫的酸腐味,十头瘦小的猪崽恹恹地躺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眼珠子混浊无神,连哼唧的力气都没了。
队里的赤脚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了。
“妈,你来帮我。”蒋砚拽着蒋云岫进了猪圈,低声说道:“事关我们一家的命,你要是想活,就拼尽全力,否则,装傻也抵不了这十头猪崽的命。”
群众们都在外面盯着,目光如炬,隐约还有咒骂声。
蒋云岫没回应,直接蹲下身,指尖利落地拨开一只猪崽的眼皮,瞳孔涣散,舌根发绀,猪嘴里也有些未消化的糊状饲料。
她曾经旁听过兽医学,不算是两眼一抹黑。
“拿井水。”蒋云岫低声说着,掐住猪崽后颈,手指捅入它的喉咙。
猪崽抽搐着,将黄绿色的秽物吐了出来,围观群众一阵惊呼,诧异地看着蒋云岫,似乎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另一边,蒋砚已经提了井水过来。
“灌清水稀释。”蒋云岫揪住猪的耳朵,让蒋砚喂水。
她顺势抬头看向赵永革:“有牛奶吗?”
1957年的牛奶是计划供应物资,稀罕物,寻常社员压根摸不着边。
赵永革看着骤然清醒过来的蒋云岫,愣了一下,须臾,他眯起眼和身边的人低语几句,不一会,就有人拎着一桶牛奶过来了。
牛奶里漂浮着杂质,显然是刚挤出来的,没脱脂。
蒋云岫让蒋砚把牛奶给猪崽喂了下去,猪崽挣扎着喷出带血丝的黏液。
赤脚医生在一旁看直了眼,他还没听说过这么给猪解碱毒的。
“碱毒烧胃,牛奶护胃粘膜。”蒋云岫头都没抬,顺口解释了一句,此时她沉浸在抢救猪崽的过程中,没有继续装傻充愣,四周众人紧盯着救治过程,一时也没人提。
“醋布!”
“去把药材熬成水。”
“……”
暮色沉沉,火把在风雪中摇曳,照亮了猪圈。
蒋云岫的衣襟都被汗水浸透了,身体里的高热都在高度紧绷的神经中褪去。
猪崽们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响起,当最后一只猪崽排出黑绿色的稀粪,她松了口气,险些趔趄着摔倒,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她。
蒋云岫抬眸,正对上陆鹤龄探究而复杂的眼神。
她收回手,迎着赵永革审视的目光,声音沙哑而清晰。
“副乡长,十头猪崽的命保住了,但这事还得有个说法。”
“我和老陆是负责饲养牲畜不假,但责任不能一股脑全让我们承担。”
“毕竟,碱面要凭票购买,供销社的账本上应该记得明白。而我们蒋家人,地主出身,成分不好,碱面不是我们有资格能拿到的东西。”
“更何况,还是上好的食用碱。”
蒋云岫说着,从脏兮兮的衣襟里掏出一块粗布,上面沾着饲料,以及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滑腻的触感,可不是土碱和粗制碱。
“或许,是有什么人在背后作怪?这事可得好好查查,毕竟是故意破坏生产,希望副乡长能还我们蒋家人一个清白。”
蒋云岫话语清晰理智,脊背挺得笔直,沾满污秽的衣襟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
经过了大半夜的抢救,装疯卖傻的戏份也该收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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