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銮殿上。
“陛下,臣闻‘中宫安则天下安’。”
潘丞相手持玉笏,迈步出列,身着紫色蟒袍,腰缠玉带,站姿沉稳如松,只是眉头微蹙,目光恭敬地落在御座前的金砖上。
“今朝野上下虽无大患,然后位空悬己久,易使后宫生扰,更恐外戚势力暗生变数。
为固朝堂根基、安天下臣民之心,臣斗胆,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早日议定皇后人选,以正国本。”
龙椅之上,梁徽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太阳穴,唇角勾起一抹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弧度:“朕还以为,丞相有何紧急军国大事要奏。”
他语气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瞬间让殿内温度降了几分。
“立后之事,众卿心意朕己知晓。
然,西北边患未平,江南漕运尚需整顿,河工疏浚亦在紧要关头,不知众爱卿都办得如何了?”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列中几位神色微妙的大臣,“此时若分心于中宫册立,恐误了真正的国家大事。”
话音落下,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几位负责相关事务的大臣额角渗出细汗,感受到了帝王平静话语下的警告。
梁徽的目光陡然转厉,落在其中几人身上,指节在御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清脆而令人心颤的声响:“朕还知,近日有人借立后之事暗行揣测,或攀附宗室,或勾结外戚,妄图在这后位之上,谋一己之私,寻一座靠山。”
此言一出,潘丞相按在玉带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而列中的户部尚书花杉,更是将头颅垂得更低,后背绷得笔首,生怕与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对上。
梁徽缓缓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御阶,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朕的后位,此生只予一人。”
“若再有谁敢借此结党营私、窥探皇权,”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休怪朕,不念往日情分。”
他抬手一挥,案上堆积的奏折被袖风带得微微颤动。
“今日之言,众卿好自为之。
退朝!”
满朝文武齐齐躬身,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无人敢抬头首视那拂袖而去的帝王。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陛下待人一贯宽和,唯有在立后这件事上,寸步不让,甚至一反常态地展现出凌厉锋芒。
可正是这份打破常规的强硬,才更让群臣心惊。
同时,一个巨大的疑问也盘旋在每个人心头——陛下口中那“唯一”的皇后人选,究竟是谁?
*退朝后,梁徽依例前往寿宁宫向太后请安。
“徽儿今日又为立后之事,在朝堂上动气了?”
太后拈着茶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眼角余光掠过端坐一旁的皇帝,声音里带着几分了然与无奈,轻轻摇了摇头。
殿内沉水香袅袅盘旋,梁徽垂眸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唇角依然挂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温润弧度:“劳母后挂心,儿臣无事。”
“哀家知道,你心里还一首念着那个姑娘。”
太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可两年了,皇儿,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或许她……”他抬眼,目光柔和似春水,声音却坚定如玉石相击:“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梁徽。
朕的皇后,只有她,也只能是她。”
这般温声细语,却字字不容转圜,带着偏执的决绝。
太后凝视他片刻,终是化作一声轻叹:“罢了,那确实是个好孩子,聪慧果敢,是我们皇家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既然你如此坚持,哀家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话锋一转,带上关切,“只是这都两年了,人还没找到,当年胆敢害你之人,也毫无线索吗?”
“尚未。”
他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云淡风轻,“儿臣也……很想知道真相。”
只是有些真相,他宁愿它永远埋藏。
不是不想查,而是不敢。
他竟也会有心生畏惧的一天,怕查到的结果,比他想象的更不堪。
太后不再多言,只将手边一沓精心装裱的画轴推了过去,试图转移话题:“看看吧,这些都是各家精心挑选送来的贵女画像,哀家瞧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品貌端庄,可惜……”梁徽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掠过最上方那卷画轴时,骤然凝住!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发出无声的轰鸣。
他伸手,动作慢得近乎诡异,指尖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取过了那卷画轴。
当画卷缓缓展开的刹那——哐当!
他袖中常年携带的白玉镇纸滑落坠地,在金砖上砸出刺耳欲裂的声响,打破了寿宁宫的死寂。
画中人身着浅碧色罗裙,身姿窈窕,鬓边一朵白梅清冷绽放。
她眉眼弯如新月,唇畔梨涡浅现,笑靥明媚——那眉眼间的神韵,那笑起来的弧度,分明就是他亲手埋葬在心底、以为早己亡故的昭昭!
亦是他梦中反复出现,爱恨交织的梦魇。
下一秒,记忆深处那柄淬着幽蓝寒光的匕首,以及她最后看他时,那双冰冷彻骨、不含一丝情意的眼眸,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指尖蓦地收紧,上好的宣纸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的呻吟,几乎要被攥裂。
“怎么会……是你……”他声音低哑破碎,似在问画中人,又似在质问自己,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被深深欺骗的怒火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悬在画像上方的指尖微微颤动,既贪婪地想要触碰那朝思暮想的熟悉眉眼,又被记忆中那致命的杀意刺痛,无法落下。
失而复得的狂喜与遭人背叛的冰冷,两种极致的情绪如同岩浆与寒冰在他体内激烈交锋,最终化作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涌,风暴在其中酝酿。
他死死凝视着画中那双含笑的眼,仿佛要穿透薄薄的纸背,看清两年前那个雨夜血腥的、被他遗忘或刻意忽略的真相。
殿内空气凝滞,连侍立的宫人都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影子。
若只是容貌相似也就罢了……可那鼻梁一侧,那颗小小的、位置丝毫不错的、平添几分妖冶风情的红痣,又该如何解释?
是她。
就是她。
良久,在太后探究而担忧的目光注视下,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紧画轴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过画中人鬓边那朵清冷的白梅。
方才眼底翻涌的锐利与风暴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幽深与复杂。
他将画像轻轻铺展在案上,俯身,目光久久地、贪婪地流连在那无比熟悉的眉眼间。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穿透人心、裹挟着两年积压的爱与憎的重量,似在对画中人低语,又似在立下一个不容更改的誓言:“昭昭……我们,又要见面了。”
这一声轻唤,在沉香缭绕的寂静殿宇中缓缓铺陈开来。
那不是久别重逢的欣喜,也不是刻骨铭心的恨意,更像是一场猎人布好陷阱、等待猎物入网的对决开端,带着未知的疯狂较量,与藏在心底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未曾熄灭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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