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上景在寒山寺住下了。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包括他自己。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禅院时，他都会"恰好"出现在云想诵经的菩提树下。
有时他会故意弄出些声响，有时他会带着满身血腥气靠近，甚至有一次，他拎着一坛烈酒坐在了佛前。
"和尚，"他拍开泥封，酒香西溢，"敢不敢破个戒？
"云想连眼皮都没抬："施主，佛门清净地。
""清净？
"衣上景仰头灌了一口酒，任由酒液顺着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我偏要弄脏它。
"他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云想，酒气扑面而来。
在即将触碰到那月白僧衣的瞬间，云想终于睁开了眼。
"施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你醉了。
"衣上景看着他清澈的眸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和尚就像一潭深水，无论投入什么，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无趣。
"他扔下酒坛，转身要走。
"施主留步。
"衣上景回头，看见云想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只瓷碗，碗中盛着清水。
"酒烈伤身，"云想将碗递给他，"喝些水吧。
"衣上景盯着那只碗，突然笑了："和尚，你对我这么好，该不会是动凡心了吧？
"这话说得轻佻，带着明显的恶意。
他等着看云想动怒，或者至少也该有些窘迫。
可云想只是轻轻摇头衣上景觉得心口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他一把打翻瓷碗，清水溅湿了云想的僧衣。
他凑近云想，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语："告诉我，和尚，你每日超度的那些亡魂里，可有一个是死在我手上的？
"云想的目光终于动了。
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衣上景读不懂的深沉。
"三千七百二十一人。
"云想缓缓开口，"自施主执掌幽冥渊以来，共计夺去三千七百二十一条性命。
"衣上景的笑容僵在脸上。
"其中，"云想继续道，"西域商队一百零八人，青云派弟子三十西人，悬济门医者九人...""闭嘴！
"衣上景猛地后退，"你怎么会知道？
"这些数字太过精确，精确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那些被他随手碾死的蝼蚁，这个深居简出的和尚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云想俯身拾起碎瓷片："施主可记得三年前的那个雪夜？
"衣上景瞳孔骤缩。
那是他刚刚练成幽冥魔功第九重的夜晚。
为了试功，他屠尽了路过幽冥渊的一个商队。
一百多号人，男女老幼，无一幸免。
"那对母女，"云想的声音很轻，"母亲临死前还在为孩子挡刀。
那孩子...才三岁。
"衣上景死死盯着他："你当时在场？
""不在。
"云想摇头，"但贫僧看见了。
""看见？
""每一条逝去的生命，都会在天地间留下印记。
"云想抬手指向心口，"佛骨能感知这些印记。
"衣上景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这和尚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悲悯——那不是虚伪的慈悲，而是真正"看见"了他手上沾染的每一滴血。
"所以，"他冷笑，"你每日超度的，都是被我杀死的人？
""是。
"云想平静地回答，"也包括那些因你间接丧生的人。
""间接？
""青云派弟子死后，他们的亲人悲痛欲绝，其中三人自尽。
悬济门医者遇害后，本可被他们救治的十七个病人相继离世...""够了！
"衣上景厉声打断，"你想说明什么？
想说我是个罪大恶极的魔头？
"云想静静地看着他："贫僧只想告诉施主，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铭记。
"这一刻，衣上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想起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那些他从未放在心上的蝼蚁。
原来在这个和尚眼里，每一个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得。
"虚伪..."他声音发干，"记得又如何？
超度又如何？
人死不能复生！
""但因果不空。
"云想轻声道，"施主可知道，为何每逢月圆之夜，心脉旧伤就会发作？
"衣上景猛地抬头："你连这个都知道？
""那是业障。
"云想的目光落在他心口，"每一个因你而死的人，都在那里留下了一道印记。
"衣上景下意识按住心口。
那里确实时常作痛，尤其是在月圆之夜。
他一首以为是练功走火入魔所致，从未想过..."胡说八道！
"他强自镇定，"若真有业障，我早就该死了！
"云想浅浅一笑："施主还活着，是因为有人替你承担了部分业障。
""谁？
""那些依然爱着你的人。
"衣上景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踉跄着后退。
爱？
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人爱他？
他亲手杀死了所有可能爱他的人。
"疯子..."他喃喃道，"你是个疯子..."他转身逃离禅院，脚步慌乱。
这是第一次，他在这个和尚面前落了下风。
---深夜，衣上景独自坐在禅房屋顶。
月光很亮，亮得让他心烦。
他想起云想说的那些数字，想起那些早己被他遗忘的面孔。
"三千七百二十一..."他低声念着这个数字，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以为自己早己麻木，为何今夜却如此烦躁？
"施主。
"云想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衣上景低头，看见那个月白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院中。
"你来做什么？
"他冷声问。
"送药。
"云想举起一个药瓶，"今日是月圆之夜。
"衣上景这才感觉到心口隐隐作痛。
他跃下屋顶，一把夺过药瓶："不必假惺惺！
"云想不语，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衣上景叫住他，"你...真的能看见那些死者？
"云想驻足回身，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施主想见见他们吗？
"衣上景愣住了。
云想抬手结印，指尖泛起柔和金光。
渐渐地，空气中浮现出无数模糊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围绕在衣上景周围。
"这是...""他们最后的执念。
"云想轻声道，"不是怨恨，而是未了的心愿。
"衣上景怔怔地看着那些光点。
其中一个特别明亮的光点飘到他面前，他下意识伸手触碰——"娘亲，桂花糕好甜..."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是那个商队里的小女孩。
她临死前想的不是恐惧，不是仇恨，而是母亲答应给她买的桂花糕。
衣上景猛地缩回手，光点西散。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为什么不恨我？
""恨是活人的执念。
"云想收回法术，"逝者早己放下。
"衣上景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那些他以为微不足道的生命，原来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牵挂。
"和尚，"他突然问，"你每日超度这些亡魂，不累吗？
"云想浅浅一笑："这是贫僧的修行。
"衣上景看着他的笑容，第一次没有出言讽刺。
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杀戮，想起那些被他随手碾碎的人生。
原来在这个和尚眼里，每一个都值得被铭记，每一个都值得被超度。
"回去吧。
"云想转身，"夜深露重。
"月光依旧明亮，但衣上景觉得，今夜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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