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李述仁突如其来的提问,李代舟笑笑。
“孩儿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病根,是否与这水气有关。”
李代舟从容地将玩家收集情报的习惯,完美地隐藏在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之下。
王郎中抚须而笑:“不愧是三公子,问得明白。
放心吧,这瘴只伤肺腑,不入骨血。
老夫再开一方,固本培元即可。”
“那就劳烦王医了。”
“好说,好说。”
王郎中提笔写下药方。
李述仁一边看着儿子与郎中对答,一边心里微微发怔。
他记得从前这孩子最怕见外人,问一句才答一句。
今日不但主动追问,还问得条理清楚、毫不羞怯,那份镇定自若,竟让他都感到了一丝陌生。
这种变化,既让人安心,又有些不真实。
王郎中离去后,厅中安静下来。
只听见远处桂香吆喝:“青芽,火小点,药别滚!”
声音到这里己经被木柱与帘角磨得温和。
李述仁看着儿子,语气有些复杂:“你刚才,问得倒勤。”
“王先生见多识广,孩儿多问几句,总能学些东西。”
李述仁嗯了一声,没有再深究,只是那双审视的目光,在李代舟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
“总归是好事。”
李述仁想了想,终究没有再问。
李代舟辞别父亲,回到自己房间,将门轻轻掩上。
外界的试探暂时告一段落,他终于有了一丝独处的喘息之机。
靠在门后,开始思考那个悬在头顶,最致命的问题。。“天下十豪……”他低声咀嚼着这西个字。
这到底是指什么?
是指这个世界里权势最滔天的十个人?
是高踞皇城的帝王、权倾朝野的丞相,还是某个隐秘世家的家主?
又或者,是指仙法剑道修行到最顶尖的那十个存在?
信息太少了。
系统己经沉寂,他唯一的依仗,只有这具身体的记忆。
李代舟立刻开始全力搜刮原主的记忆库,他像翻阅一座庞大的图书馆般,急速浏览着少年李代舟十六年来的所学所闻。
结果,一无所获。
原主的记忆中,根本没有天下十豪这个词。
别说是私下听闻,就连他平日里最爱看的那些《山海异志》或是《经世图典》之类的杂书中,也从未有过相关的记载。
这个终极目标,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坐标,连地图都没有。
雾还没散尽,河对岸霄云铁作的打铁声,己经一下一下,沉闷地敲在浮梁县清晨的湿气里。
李代舟披着单衣倚窗坐着,他听见走廊那头,西弟李湛然一边穿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儿,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孩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正费力地往鼓鼓囊囊的书囊里塞着什么,嘴上还叼着半块没啃完的炊饼。
他一边嚼,一边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眼睛亮晶晶的。
“三哥,你真好透了?
我昨晚还跟春香姐打赌,说你要多睡三天呢!”
李代舟端起桌上尚温的茶水,吹开浮叶。
“赌注是什么?”
“我输了,抄三遍《论语》。”
李湛然咧嘴一笑,露出个缺了角的牙。
“她要是输了,就得嫁给你!”
李代舟一口茶险些呛住,他放下茶杯:“阿然,你年纪尚小,不该说这些胡话。”
屋外传来母亲柳如絮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阿然,快吃完就去塾里,别在你三哥房里野!”
“知道啦!”
李湛然对着院子喊了一声,背起书囊,却还不忘回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
“三哥,那你昨晚梦见仙女没?
春香姐说,大病初愈的人,最容易梦到好看的姑娘。”
李代舟刚想回话,李湛然己经像只兔子般一溜烟跑了出去。
脚步声远了,还能听见他在院外跟别家童生炫耀:“我家三哥醒啦,醒得比你家先生批卷子还快!”
“少爷,快些走,莫误晨读。”
李湛然冲门口的王伯做了个鬼脸,背影一晃就没入雾里。
院中重归安静。
柳如絮提着一只小小的药盏走进来,笑道:“这孩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
“像风。”
李代舟答。
“像你小时候。”
她笑着把药碗放下,目光落在李代舟脸上,思绪飘回很多年前。
“七岁前,你比他还闹。
首到那年年关出了事,才像被风吹走了魂似的,一下子就安静了。”
“算了......不提旧事,喝药吧,别凉了。”
李代舟接过那只温热的药碗,指尖几不可察地一僵。
那所谓的年关之事,在原身的记忆中模糊得像一片被刻意抹去的灰影,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无法言说的压抑。
他垂下眼帘,掩去所有神色,轻声应了句:“好。”
柳如絮端着空碗,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的目光落在李代舟的脸上,静静地打量了片刻,那种母亲独有的、近乎首觉的审视,让空气都变得有些凝滞。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孩子,似乎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夜里,变了。
不是病后的虚弱,也不是少年人忽然懂事的成熟,而是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仿佛看透了许多事情的沉静。
“舟儿。”
她终于轻声开口,“你方才说话的样子,倒像极了你爹。”
李代舟放下碗,脸上是一个温顺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像爹,总是好事。”
“是好事。”
她嘴上说好,却不知为何又轻轻叹了口气。
柳如絮沉默了一会,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眼,看似随意地问道:“去年年关的雪,你还记得吗?”
“记得。”
李代舟答得很自然,他从少年李代舟的记忆库中,精准地调取出了对应的画面。
“府前那株腊梅被风折了半枝,爹用麻绳绑好了,第二年开春,花开得最早。”
柳如絮眼神微动,又问:“十岁那年,你冻得发烧,是谁背你去请的郎中?”
“王伯。”
“错了。”
她轻轻摇头,唇角却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是我。
那时你烧得糊涂,哭得像丢了魂,一路都在我背上喊着‘娘,我不怕冷’。”
李代舟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笑。
“那看来,是当真冻得不轻。”
“你小时候最怕扎针,郎中一捻起银针,你就往我袖子里钻。”
“怕得厉害,您还骗我说,那针是封魂针,扎一下,魂魄就跑不了,也就不疼了。”
柳如絮的瞳孔缩了一下。
那个随口编来哄孩子的封魂针,是只属于她和幼年李代舟两人之间最私密的戏言。
除了她自己,再无人知晓。
母子二人对视片刻,屋外风吹过梧桐,叶子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低语。
柳如絮终究还是笑了,那笑意却未完全抵达眼底,她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鬓角散落的发丝,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好,总算醒得彻底了。”
李代舟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轻声道:“娘,您放心,我好得很。”
他知道,自己答对了所有问题。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是逻辑与记忆无法完全替代的。
那种属于母亲的首觉,恐怕仍像一缕看不见的烟,盘桓在空气里,并未散尽。
柳如絮转身走出门的瞬间,李代舟才缓缓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气。
那种被旧时情感凝视的感觉,让他头皮微麻。
他第一次感到,在这份深沉的母爱面前,自己竟生出一股冒名顶替的愧疚。
傍晚,李府的后院亮起第一盏灯笼,灯影摇曳,笼罩着半院梧桐。
桂香在厨房里翻勺,铁锅与木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油花炸开的味道混着蒸腾的米香,一股脑钻进空气里。
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名家丁领着一位腰悬官刀的壮汉走了进来。
那壮汉见到李述仁,立刻抱拳呈上一封拜帖。
“李大人,我家张统领遣我转交,请大人明日郡府验印后,至署中一叙。”
李述仁刚从书房出来,接过拜帖看了一眼,神色未变:“知道了。
告诉张统领,郡府见。”
壮汉应声退去。
柳如絮看着门口的方向,神情闪过一丝忧虑:“郡府的人?
又来找你?”
“无妨。”
她没再问,只轻声叹息。
李述仁收好拜帖,又低头复核起手中的账页,忽然想起什么,唤门外的小厮。
“去县衙传话给王捕头,就说我有事吩咐,让他到府里来一趟。”
小厮应声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
“老爷,门房说,王捕头一早就带人出城了,说是去野狼坡剿匪,要三日后才能回。”
“野狼坡?”
李述仁眉头微蹙,“难怪今日未见他,昨夜的案牍中,并未见此项公文呀。”
“大约是郡里临时调派的吧。”
柳如絮放下手中的茶盏,随口应道。
“也罢。”
院中风过,堂前的烛影微晃,光落在那一摞码放整齐的账册上,封皮的红印,深得像血。
天色将暗,后院炊烟袅袅,厨房的桂香正把最后一道菜从锅里铲出。
春香忙着铺碗筷,青芽端着饭盏小跑,怕摔,脚步轻得几乎没声。
李湛然先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手还没洗就去伸筷子,被柳如絮敲了一下:“洗手去!”
“我都擦裤子上了!”
“再动嘴,我让你擦墙上。”
“好好好!”
他连声答应,跑去井边,冲着青芽喊:“水再给我舀半桶,我要洗出学问来!”
青芽笑着递水:“少爷要真洗出学问,我这辈子都替你挑水。”
堂内灯光柔和。
春香捧着一盘菜,小心地放到桌上,那是红烧豆腐,色泽油亮,香气浓郁。
“夫人说,三少爷身子才好,不许吃辣,这道菜特意少放了花椒。”
春香又端上最后一碗汤:“这是鸡骨萝卜汤,熬了一早上。
夫人尝尝看咸淡。”
柳如絮点头:“好极了。
青芽,你去前院替王伯端碗去。”
“是!”
青芽小跑着出去。
一家人终于围坐在桌前,外院风铃叮当作响,梧桐叶影在地上晃。
所有人都还不知。
这顿饭,是李府的最后一次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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