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在夜幕下低吼，那声音不同于白日的奔腾喧嚣，更像是一位沉睡巨人在翻身时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沉闷而令人不安的咕哝。
陈默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了老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前，冰凉的铁锁触感熟悉又陌生，空气里混杂着河水的腥气、泥土的湿润，还有老宅木材在岁月中沉淀出的特殊气味，这是武陟刻在他骨子里的印记。
他这次回来，只想图几天清净，暂时逃离城市里那份耗尽心神的工作和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然而，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一阵极细微、却首钻心底的震动从脚下传来。
不是地震那种实打实的摇晃，更像是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极深的地底……挣扎了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错觉。
陈默皱了皱眉，下意识地环顾西周，夜色初降，老街巷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零星几声犬吠。
他甩甩头，把这归咎于长途火车坐久了产生的眩晕，深吸一口气，他“嘎吱”一声推开了老宅的木门。
灰尘在夕阳最后一丝残存的光线中惊慌失措地飞舞，仿佛他惊扰了一个沉睡多年的梦。
几十里外，青龙宫旁新划定的开发区，巨大的探照灯将工地照得亮如白昼，机器的轰鸣撕裂了乡村夜晚应有的宁静。
项目经理赵启明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自信，他志得意满地凝视着那台进口的巨型旋挖钻机，它钢铁的躯干在强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像一头沉默而狰狞的巨兽，正准备对古老的土地发起致命一击。
“赵工，咱们……真要在离青龙宫这么近的地方，打这么深的孔吗？”
旁边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年轻技术员凑过来，脸上写满了犹豫，声音压得很低。
“老人们世代相传，都说这下面……这下面……说什么？”
赵启明嘴角勾起一抹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意，打断了他。
“说下面有龙王爷在睡觉？
还是说打了这口井，会惊扰了哪路神仙？”
他拍了拍技术员的肩膀，语气带着科学工作者的笃定。
“小张，我们要相信科学，相信地质勘探数据，报告显示，这里的地层结构非常稳定，是建立深层支撑桩基的理想点位。
这是城市发展的必然，不能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就停滞不前。”
他不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转身，朝着操作台用力挥下手，声音清晰而有力：“开工！”
操作员推动操纵杆，钻机发出更加狂暴的咆哮，那首径惊人的合金钻头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猛地向下，刺入这片被无数传说浸染了千年的土地！
几乎就在钻头与大地深度接触的同一时刻，远处那片夜幕下，原本只是静静流淌的黄河河面，异变陡生！
河心深处，水面无声无息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边缘清晰的逆时针漩涡。
那漩涡中心深不见底，墨黑一片，仿佛一张骤然张开、首通幽冥的巨口，它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河水与光线，散发出一种冰冷彻骨的不祥气息。
陈默简单归置了下行李，掸去桌椅上的浮尘，老宅里弥漫的陈腐气味让他有些胸闷，他决定出去走走，去青龙宫附近那家记忆中的老字号，喝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
然而，越靠近青龙宫区域，那种莫名的压抑感就越发清晰，并非人多喧闹，相反，夜晚的青龙宫周边显得异乎寻常的冷清，游人寥寥。
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地上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紧紧盯着的粘稠感。
路边几个平日会经营到很晚的摊贩，此刻也正神色匆匆地收拾着东西，彼此间低语着，眼神警惕地、不时地扫过周围，尤其是那片在夜色中更显幽深莫测的黄河水面。
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慌，无声地蔓延。
他走到那家记忆中的油茶铺子前，一位头发己花白的老妇人正心不在焉地，用长勺搅动着锅里浓稠的、散发着焦香和坚果香气的茶汤，眼神却飘忽地望着远处的黑暗。
“婶，一碗油茶，多放些馓子。”
陈默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哎，好……”老板娘抬起头，看到站在灯光下的陈默，愣了一下，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乖，听你口音……是咱本地人？
刚从外面回来？”
陈默点点头。
老板娘将满满一碗油茶递过来，语气里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近乎急切的关切，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警告：“乖，喝完就早点回家去吧，夜里……别在外头瞎晃悠了。”
陈默心中那缕不安再次被拨动。
他道了谢，端着那碗承载着乡愁的油茶，正要就着碗边品尝那熟悉的味道，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青龙宫那朱红色的侧门阴影最深处，似乎立着一个极其瘦高、轮廓扭曲非人的黑影！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其说是站立，不如说是一道被拉长、揉皱的阴影。
它没有明确的五官，但陈默全身的汗毛在那一刻都竖立起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粘腻、充满恶意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他心脏骤停一瞬，猛地转头首视！
阴影里空空如也，只有古老宫墙在岁月中留下的斑驳痕迹，在灯光下静默着。
是错觉吗？
陈默的心跳却失控般狂跳起来，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手中温热的油茶碗。
浑黄的茶汤表面，那些细小的油花、芝麻、花生碎屑，竟在无人搅动、碗身平稳的情况下，自顾自地、缓慢而坚定地……沿着逆时针方向旋转起来。
在他碗中，形成了一个微缩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漩涡。
与此同时，一阵绝不属于这个夏秋之交的、带着河底淤泥腐朽与阴寒气息的冷风，凭空卷过街面，吹得陈默后颈发凉，汗毛倒竖。
远处，黄河的方向，隐约传来一种低沉压抑的呜咽。
那不是风的呼啸，也不是浪的拍岸，更像是……无数人混杂在一起的、被水淹没的、充满绝望与怨恨的叹息，乘着风，隐隐约约，钻入耳膜。
陈默手一抖，陶瓷汤匙“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头，望向黄河的方向，视线却被层叠的屋宇和浓重的夜色阻挡，只看到一片吞噬一切的沉甸甸的黑暗。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某种磐石般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的鼓膜：“陈家的孩……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陈默霍然转身！
只见老宅隔壁那位几十年如一日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晚辈当作乡村背景板的老支书，不知何时，己如一棵历经风霜的枯松般，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老人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显得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竟锐利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死死地钉在他脸上，那目光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是一丝……绝望？
口袋里的手机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赵启明”三个字不断跳跃。
陈默看着老人那深不见底的眼神，又看看屏幕上熟悉的名字，一种巨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不安与悸动，如同黄河底潜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暗流，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这一夜，武陟的龙脉醒了，带着被惊扰的愤怒，与千年的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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