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先于五感恢复的。
一种凌薇极其熟悉的、属于灵魂被业火灼烧的剧痛,并非瞬间袭来,而是如同潮水般,从西肢百骸的缝隙中缓缓渗出,蔓延至全身。
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记忆、是悔恨、是无数冤魂诅咒凝聚成的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内核。
她猛地睁开眼,预期中地狱的硫磺火焰与无尽刑具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残破褪色的锦帐顶,几缕蛛网在角落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杂着一股廉价劣质熏香也压不住的、属于破败和穷困的气息。
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被褥,丝丝缕缕地侵入她的骨头缝。
这里……是凌家。
是她十五岁及笄后,被嫡母打发过来“静养”的、那个堪比冷宫的破落小院。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手。
手指纤细,皮肤虽然因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却光滑细腻,没有常年沾染朱批和算计留下的薄茧,更没有饮下鸩酒后泛出的青黑。
这不是地狱。
这是……重生?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从这泥沼中爬出,如何用尽媚功心机,踩着姐妹的尸骨、背叛盟友的信任、构陷忠良的性命,一步步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庶女,爬上贵妃之位,权倾朝野。
她享受过极致的荣华,也造下过滔天的杀孽。
最后,却被她亲手扶植的养子赐死,被她视为心腹的宫女出卖,在众叛亲离、天下唾骂中,结束了她充满罪恶的一生。
那杯鸩酒入喉的灼痛感,仿佛还在。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让她带着这肮脏的记忆和沉重的罪孽回来?
是为了让她再经历一次从卑微到巅峰,再狠狠摔落的轮回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肺腑如同被撕扯般疼痛。
这具身体,正病弱不堪。
“小……小姐?
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凌薇艰难地侧过头,看到春桃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瘦小的身子站在门边,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恐惧。
小丫头面黄肌瘦,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眼睛却清澈得能照出人影。
春桃。
这个前世唯一在她失势后还偷偷给她送饭、最后却被她为了灭口而推入井中淹死的小丫鬟。
刹那间,巨大的悔恨与愧疚如同毒蛇般噬咬了凌薇的心脏,痛得她几乎窒息。
她仿佛又看到了春桃落入井前那双难以置信、充满悲伤的眼睛。
“小……小姐,您怎么了?
是不是又难受了?”
春桃见凌薇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吓得连忙放下药碗,想上前又不敢。
凌薇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时,她眼底那属于前世恶贵妃的凌厉和算计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以及深埋其下的、一丝微不可查的痛楚。
“春桃……”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努力放缓了语调,“我没事。
药……拿过来吧。”
春桃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不习惯小姐如此“平和”的语气。
她惴惴不安地将药碗端到床边。
凌薇撑起虚软的身体,接过那碗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的药汁。
前世,她什么样的珍馐补品没尝过,如今这劣质草药的味道,却让她有种奇异的真实感——她还活着,活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赎罪。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是啊,既然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为了让她重复过去的罪恶,那或许……就是为了让她赎罪吧?
为她前世害死的那些人,为她造下的无数孽债。
她看着碗中漆黑的药汁,如同看着自己污秽不堪的前世。
然后,她没有犹豫,仰头,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味从舌尖蔓延到胃里,带来一阵不适的痉挛,却也让她的眼神更加清醒。
还好,春桃还活着。
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大多都还活着。
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小姐,您……” 春桃看着空了的药碗,有些无措。
以往小姐生病,喂药总要发脾气打骂一番的。
凌薇将药碗递还给她,目光扫过这间西处漏风、陈设简陋的屋子。
前世,她恨透了这里,恨透了所有轻贱她的人,这份恨意是滋养她野心的毒肥。
但现在,她只觉得疲惫。
那滔天的权势,煊赫的荣光,如今想来,只如同镜花水月,虚幻而冰冷,最终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罪孽。
这一世,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想安安分分,守着这方破败院落,粗茶淡饭,默默偿还前世的债。
等熬到年纪,找个由头绞了头发去做姑子,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春桃,”她轻声吩咐,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以后……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
春桃似懂非懂,但小姐眼中那不同以往的沉寂,让她不敢多问,只是怯怯地点了点头。
凌薇重新躺下,望着帐顶。
赎罪之路注定漫长而痛苦,但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以为,只要她安分守己,就能避开前世的命运轨迹。
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己严丝合缝地开始转动。
她这只想要蛰伏赎罪的“恶鬼”,真的能如愿隐匿于尘埃之中吗?
风暴,往往在人们以为获得宁静时,悄然而至。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如同她此刻的心境,看不到一丝光亮。
但无论如何,属于凌薇的、作为“恶女”的救赎,就在这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冰冷现实中,悄然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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