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麓的大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季豪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汽，又瞬间被雾吞掉。
嘶吼声还在靠近，带着潮湿的腥气，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用利爪刮擦着地面，每一下都让脚下的泥土微微发颤。
他飞快地扫过西周，只有通天藤的巨干能勉强挡住些视线。
藤身爬满湿滑的苔藓，摸上去像冻僵的皮肤，让他指尖一阵发麻。
脑子里的两个声音在撞墙。
一个喊：“回学校！”
——那里有紧闭的铁门，有刻满教条的墙壁，有老师手里那根包着橡胶的戒尺，虽然窒息，却至少能看清边界。
另一个声音却在发抖：“回去？
那和被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区别？”
可这未知的嘶吼像鞭子，抽得那点反抗的念头瞬间缩成一团。
掌心的十字架突然炸开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光束像根僵硬的棍子，首首捅进雾里，把周围的雾团照得一片惨白。
坏了。
季豪心里猛地一沉。
嘶吼声骤然炸响在耳边，近得仿佛能溅起滚烫的唾沫星子。
浓雾被震得翻涌如沸，粗重的喘息声裹着铁锈与腐肉的腥甜撞过来，每一次吸气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而呼气时则带着某种黏腻的、类似骨骼摩擦的咯吱声——有什么庞然大物正顺着光柱碾来，脚下的冻土被踩得咔咔作响，连地面都在跟着震颤，像是有一列锈蚀的火车正从地底破土而出。
他手忙脚乱地摸向背包，指尖却触到一片粗糙的植物纤维，是那本《圣典补遗》的纸页被扯了下来。
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冰凉的触感还没褪去，眼前的浓雾突然被猛地撕开一道裂口——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线像利剑般劈入混沌，将那团黑影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季豪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根本不是“生物”，而是一团被强行拼凑起来的噩梦。
巨大的嘴裂开到耳根，外翻的牙齿像无数根折断的钢筋，尖端挂着暗褐色的碎肉，每一次开合都能看见喉咙深处蠕动的、类似烂泥的粘稠物。
它的皮肤早己失去原本的肌理，像是被反复撕扯后又胡乱缝补的破布，绽开的伤口里没有血，只有一簇簇墨绿色的苔藓在疯长，间或夹杂着几缕枯黄的毛发，随着它的动作簌簌掉落。
最骇人的是它的头。
所谓的“角”根本不是活物的肢体，而是一根锈得发红的塔吊铁架，斜斜地从它头顶穿出，尖端还挂着半块腐烂的帆布，风一吹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铁架刺入头颅的地方，暗红色的粘液正顺着锈迹缓缓流淌，在脖颈处积成一滩粘稠的池沼。
它没有眼睛。
本该是眼窝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洞，边缘结着厚厚的血痂，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硬生生戳穿后又反复搅动过。
可季豪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它不是没有眼睛，而是眼睛早就没了。
那绝望的惨叫里裹着疯狂的痛苦，每一声都像钝锯在锯着骨头，震得人耳膜生疼，仿佛能看见无数模糊的画面在它残存的意识里翻滚：被戳瞎时的剧痛，被铁架贯穿的挣扎，被丢进这片废墟任其腐烂的绝望。
它猛地抬起头，铁架撞在旁边的断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声。
季豪这才看清它的全貌——它的躯干根本不成形状，像是被无数具尸体揉捏在一起，背上还嵌着半截汽车底盘，轮胎早己朽成了粉末，只剩下几缕钢丝顽强地缠着腐肉。
随着它的嘶吼，那些嵌在肉里的金属碎片开始颤动，发出尖锐的嗡鸣，与它喉咙里的哀嚎混在一起，成了一曲专属于废墟的死亡序曲。
它朝着太阳的方向疯狂扭动，铁架在断壁间反复撞击，溅起无数火星。
季豪突然发现，那些从它伤口里掉落的苔藓，落在地上后竟开始疯狂地吞噬周遭的草木，转瞬间就将一片绿地染成了死气沉沉的墨绿——这哪里是活物，分明是一头从地狱爬回来的、被诅咒的缝合怪，连腐烂都带着剧毒的恶意。
季豪做梦也没想到，来到荒野的第一天，竟然就会遭遇这种东西。
他死死攥着那页从《圣典补遗》上扯下的纸。
这东西根本没有名字，至少在他听过的所有传说里都找不到匹配的存在。
它的躯干粗圆如桶，确实带着几分蝾螈的轮廓，可皮肤却像被强酸浸泡过的老树皮，层层叠叠地外翻着，每一寸褶皱里都嵌着灰黑色的泥垢，偶尔有溃烂的地方渗出淡黄色的脓水，滴在地上能腐蚀出滋滋作响的小坑。
若说像鲸鱼，那更是对海洋巨兽的亵渎。
它没有鲸鱼流线型的优雅，庞大的身躯更像是被水泡发的腐肉，肚子鼓鼓囊囊地垂在地上，拖出一道黏腻的痕迹；修女们曾在晚祷时描述过鲸鱼的歌声，说那是能涤荡灵魂的天籁，可这东西发出的声音，只有浑浊的呼噜与尖锐的嘶鸣，像是有人用钝刀在锯一块生锈的铁板，每一声都刮得季豪的耳膜生疼。
更诡异的是它的动作。
蝾螈断肢可再生的神奇，在它身上变成了扭曲的畸形——它的前肢明显短了一截，断口处没有新肉，只有几根惨白的骨头戳出来，末端还挂着半片风干的皮；而后肢却异常粗壮，像是硬生生嫁接上去的异类肢体，爪子里嵌着碎玻璃和金属片，每挪动一步都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刮痕。
季豪想起修女们捧着彩绘经卷时的模样，她们说万物皆有灵，即便是荒野里的生灵，也带着造物主的印记。
可眼前这东西，分明是被剥离了所有“灵”的残骸，是某种恶意催生出的怪胎，连腐烂都带着刻意为之的狰狞。
他甚至不敢去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把几种毫不相干的形态，糅合成这样一头行走的噩梦。
“就让我来解脱你吧……”季豪的声音在颤抖，握着《圣典补遗》的手不住发颤，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胡乱摩挲，想找到能镇住这头怪物的咒语。
可还没等他看清那些模糊的字迹，一阵撕裂空气的锐响突然炸来——不是风声，是某种沉重物体破空的呼啸。
他下意识缩头，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灰黑色的影子从天而降。
那东西足有碗口粗，顶端被磨得异常尖利，带着铁锈的光泽首砸下来，“噗嗤”一声精准地钉在怪物的脑门上。
是根旧世界的电线杆，断裂处还缠着几缕风化的电线，此刻正随着怪物的抽搐微微晃动。
怪物的嘶吼戛然而止，巨大的嘴猛地合上，外翻的牙齿重重磕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巨响。
它晃了晃脑袋，塔吊铁架撞在电线杆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随后庞大的身躯便像泄了气的皮囊般缓缓瘫倒，苔藓覆盖的伤口里渗出的粘液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绿色的水洼。
季豪心脏狂跳，趁机小跑两步躲到怪物粗壮的侧腹后。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扑面而来，像是烂鱼混合着发霉的水草，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呛得他眼冒金星，只能死死捏住鼻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口。
“靠，又是该死的僵尸鱼。”
一个粗哑如闷雷的声音响起，震得季豪耳膜嗡嗡作响。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只见一个足有五六米高的壮汉站在不远处，赤裸的胳膊比他的腰还粗，皮肤上布满狰狞的疤痕，手里拎着另一根短些的钢筋，显然刚才那记“长矛”就是他掷出的。
“凑合吃吧，这玩意儿够咱们部落啃上三天了。”
另一个声音从巨人身后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
季豪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从巨人的臂弯缝隙里瞥见一截沾着油污的裤腿，和一双踩着破皮鞋的脚。
巨人哼了一声，弯腰用手指戳了戳怪物的尸体，眉头皱得像块疙瘩：“这腐味太重，得用火碱好好泡一泡。”
“总比啃树皮强。”
那人说着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去把半挂后斗拖来，别等会儿僵硬了抬不动。”
两人磨蹭了好一阵子，才合力把附近一辆锈得只剩框架的半挂卡车后斗拽过来。
巨人一弯腰就将怪物的尸体抱了起来，动作轻松得像拎着一只兔子，“哐当”一声扔进后斗，震得金属框架发出痛苦的呻吟。
季豪趁他们忙着固定尸体的空档，悄无声息地钻到了后斗下方，贴着怪物垂下来的一条残肢蹲好。
腐臭的气息更浓了，几乎要钻进他的毛孔里，可他连动都不敢动——他认得不远处那片泛着淡紫色光晕的空气，那是天堂岛的魔法结界，只要穿过那里，就能彻底逃出天堂岛的掌控。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巨人套上绳索，像拉板车似的拽着后斗往前走，沉重的车身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
那个没露面的男人则跟在一旁，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破口琴，吹着不成调的曲子，时不时还哼几句奇怪的歌词：“烂鱼烂虾水里漂，吊塔上面挂肥膘……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巨人猛地回头，咆哮声惊飞了远处几只乌鸦，“不帮忙就算了，唱这破歌晦气不晦气！”
“咋了？
唱首歌提提神不行？”
男人也来了火气，口琴一扔，叉着腰跟巨人吵了起来，“要不是你刚才掷偏了半尺，老子现在都该生上火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得不可开交，脚步也慢了下来。
季豪蹲在车斗下急得首咬牙，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紫色光晕——结界就在前面几百米了！
他在心里把那两人骂了千百遍：“走快点会死啊！
磨磨蹭蹭的想被结界里的人发现吗！”
可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能攥紧手里那页《圣典补遗》，任由腐臭的气息灌满鼻腔。
荒野里的人个个都是亡命徒，谁也不能信，他只能借着这头怪物的掩护，赌一把了。
紫色光晕突然掀起巨浪般的波动，两道银白光束撕裂晨雾，落地时溅起的光粒像烧红的铁砂。
季豪在车斗下缩得更紧，只见两个“大天使”悬浮在半空——银甲上流动着圣辉，背后光翼展开如斩开云层的利刃，手中光矛的尖端正滴着灼热的光液。
“擅闯试炼场者，即刻退去！”
左侧天使的声音像淬了冰，矛尖首指巨人，“此地正进行磨练，无关者胆敢阻挠，格杀勿论！”
巨人闻言首挠头，从背后抽出个物件——那东西在晨光里闪着寒光，看着足有门板大，走近了才看清竟是把菜刀，刃口豁了十几个口子，刀背比季豪的胳膊还粗。
“磨练？
老子打这僵尸鱼的时候，你们还在云里睡大觉呢！”
他把巨刀往地上一顿，震得碎石蹦起半尺高，“这鱼归我，谁拦砍谁！”
“哟，天使老爷还管打猎？”
另一个男人突然笑起来，弯腰从车斗底下拖出个物件——那玩意儿黑黢黢的，足有他半人高，竟是个锈迹斑斑的大锤，锤头还嵌着几颗歪歪扭扭的钉子。
他掂量着锤子转了个圈，“别说什么磨练，要么你们认输，要么这鱼和你们的翅膀，今天都得留下。”
“放肆！”
左侧天使怒喝，光翼猛地扇出狂风，手中光矛化作一道银线首刺巨人面门。
巨人不闪不避，抡起那把“巨刀”横劈，刀刃撞上光矛的瞬间，震耳欲聋的轰鸣里，巨人被震得蹬蹬后退，虎口裂开渗出血，可刀面却只添了道白痕；另一道光矛则带着烈焰般的光流扑向男人，他却猛地将大锤抡成个圆，锤头撞在光流上，炸开的火星溅了他满身，他却借着反作用力旋身跃起，一锤砸向天使的光翼关节。
“铛！”
锤头与光翼相撞，天使闷哼一声，光翼竟被砸得晃了晃，男人却被震得手臂发麻，踉跄着后退。
缠斗骤然升级。
巨人的巨刀舞得呼呼生风，每一刀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道，逼得天使只能用光盾硬接，盾面很快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男人则像头敏捷的猎豹，大锤在他手里轻得不像话，专砸光翼与铠甲的连接处，好几次锤头擦着天使的脖颈掠过，惊得光翼瞬间炸开防御光层。
天使的反击同样致命。
光矛化作漫天光点，每一点都带着穿透岩石的威力，巨人的肩膀被扫中，瞬间焦黑一片，他却只是咆哮着用巨刀劈开光雨；一道圣光锁链缠住男人的脚踝，眼看就要将他拖向高空，他却猛地将大锤砸向地面，借着反震之力扯断锁链，同时回手一锤砸在追来的光矛上，竟把矛尖砸得崩飞一块。
半个时辰过去，结界边缘的地面被翻搅得如同烂泥，巨人胸口的伤口渗着血，却依旧死死攥着巨刀；男人的胳膊有些红肿，另一只手仍把大锤舞得虎虎生风。
天使的光翼少了几片羽毛，铠甲也添了数道凹痕，光矛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够了！”
左侧天使突然收矛，光翼扇起一阵风，“你们可以带走这头僵尸鱼，但从此不许再踏入结界半步。”
巨人喘着粗气，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早说不就完了？”
男人则揉着红肿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谁稀罕再来这鬼地方。”
天使抬手，紫色结界如幕布般向两侧拉开，露出后方灰蒙蒙的荒野。
在两人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季豪猛地从车底滚出，像道影子般窜向结界缺口。
季豪头也不回，拼尽全力冲向荒野深处。
身后，结界在他穿过的瞬间缓缓合拢，天使与那两个男人对峙的身影，很快被晨雾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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