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重新旺起来时,七姐正把三纹草叶子一片片铺在灶台边晾,草叶上的露水被火烘得发潮,混着红薯粥的香气飘在院里。
大姐攥着那块合金片坐在门槛上,合金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三道凸起的纹路被磨得发亮,她对着光转了转,纹路投在地上的影子,竟和七姐晾的草叶脉络叠得丝毫不差。
“西山老窑得走两个时辰,路不好认。”
西姐翻出张揉皱的旧地图,是爸爸以前夹在账本里的,边角画着个小小的草芽记号,“王伯说老窑早废了,只剩个塌了半截的窑门,钥匙得对着太阳找锁孔。”
她指尖点在地图上“乱石坡”三个字上,那里被铅笔涂了个圈,和教案第12页妈妈写的“三纹草喜阴,生于石隙”正好对上。
二姐突然往画夹里塞了把剪刀:“我跟你们去。”
她昨晚画仓库时,总觉得画里少了点什么,首到刚才看见七姐晾的草,才想起爸妈以前总说“三纹草的根比叶金贵”——画里漏了石缝里的根须。
三姐己经把柴刀别在腰上,布带在手腕缠了两圈,遮住昨天磨破的伤口:“我扛种子,你们走不动了我背。”
她说话时盯着院角那筐三纹草,早上壮汉踩坏的那几棵,竟偷偷冒出了新叶芽。
五姐把教案折成巴掌大揣进怀里,又往七姐兜里塞了把炒黄豆:“窑里黑,穗儿的教案有妈妈画的路线,我认得。”
七姐突然拽住大姐的衣角,手里举着个布包:“姐,带这个。”
是她今早趁大家忙,挖了半筐新鲜三纹草,用围裙裹着,“王伯说治咳喘,万一窑里冷呢?”
天刚过晌午,姐妹五个往西山走(留了五姐在家照看院子,她总说“教案里的字得天天认,不然妈回来要考”)。
路是土路,被前两天下的雨泡得黏,布鞋陷进去***,鞋底沾着泥,越来越沉。
三姐走在最前头,柴刀在手里转着圈,时不时砍断挡路的荆棘,嘴里哼着妈教的童谣:“三纹草,三道纹,长在石缝等家人……”走到乱石坡时,太阳己经往西斜。
坡上全是碎石头,脚底下硌得慌,七姐没走几步就崴了脚,二姐蹲下来给她揉脚踝,突然“呀”了一声——她手底下的石头缝里,竟长着一片三纹草,比家里的壮实,叶尖带着点紫。
“妈说过,三纹草聚生的地方,离种子近。”
大姐蹲下来扒开草,底下的石头上有个凹坑,形状正好能放下那块合金片。
她把合金片按进去,刚要转,三姐突然把她往旁边一拽——坡下传来脚步声,是早上那三个壮汉,为首的叼着烟,手里拿着根铁棍,看见她们手里的合金片,眼睛亮了:“果然在这儿!
老林的种就得归我们!”
二姐把七姐往身后推,剪刀举起来:“这是我爸妈的!”
她手都在抖,却梗着脖子没退。
壮汉刚要往上冲,三姐突然把柴刀往地上一插,刀柄在石头上磕出火星:“要抢?
先问问它!”
她昨晚扛活时见过这几个壮汉,知道他们怕硬,可今天为首的却冷笑:“你爸欠的债,用种子抵,天经地义!”
“我爸没欠你们的!”
西姐突然喊,她从怀里掏出账本,翻到第37页,阳光照在“93.5.15”那行字上,“我妈记的‘三纹草结籽’,是那天爸送种子去研究所,你们是来抢种子的,不是要债!”
她手指点在账本边角的小印上,是个模糊的“药”字,“这是研究所的章,我问过教书的李老师!”
壮汉脸色变了变,突然挥铁棍砸过来:“少废话!”
大姐把合金片往怀里一揣,拽着七姐往坡上跑,三姐举着柴刀迎上去,刀柄撞在铁棍上,“当”的一声,震得她手麻——昨天磨破的伤口裂了,血顺着布带渗出来,红得扎眼。
就在这时,坡上突然传来咳嗽声,王师傅拄着根木棍站在窑门口,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男人,手里拿着个铁盒。
“刘三,你敢动老林的东西?”
王师傅的声音哑,却带着劲,他往地上扔了个纸包,里面是几张照片,有爸妈和戴眼镜男人在仓库前的,还有壮汉抢种子样本的——和七姐从铁盒里摸出的照片是同一张,只是多了日期:1993.5.14,比账本上的汇款日早一天。
戴眼镜的男人突然开口:“我是市药材研究所的,这三纹草是老林夫妇培育的新品种,能治慢性咳喘,我们早订了收购合同。”
他打开铁盒,里面是张合同,甲方是爸妈的名字,乙方盖着研究所的章,“你们去年抢了第一批样本,今年还敢来?”
壮汉看着合同,脸白了,嘴里嘟囔着“不知道是研究所的”,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王师傅往窑里指了指:“进去吧,老林说,得让闺女们自己见着种子。”
窑门是用石头砌的,上面爬满了三纹草的根,像无数只手扒着门。
大姐把合金片按进凹坑,顺时针转了三圈,“咔哒”一声,门开了。
里面没想象中黑,窑顶有个小天窗,阳光斜斜照下来,落在一排排木架上——架上摆着几十个陶罐,每个罐上都贴着标签:“三纹草一代种,1992.3二代种,1993.5”,最底下那排,标签写着“成品药粉,待送检”,旁边压着张爸妈的合照,照片上妈妈怀里抱着个陶罐,爸爸手里举着三纹草,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二姐突然蹲下来哭了,她从画夹里拿出那张没画完的画,现在终于知道漏了什么——她把陶罐和三纹草的根补上,画里的仓库瞬间像活了一样。
七姐摸着陶罐上的标签,小声念:“三代种,1994.2……是我生日那天。”
西姐翻着木架上的笔记本,是爸爸的字:“三纹草需陈土培育,忌化肥,石隙土最佳……”笔记里夹着张汇款单存根,收款人是“林招娣”,汇款人是“王卫国”(王师傅的名字),日期正是每月15号。
“王伯,您寄了三年?”
西姐抬头,声音发颤。
王师傅摸了摸后脑勺,笑了:“你爸走前托我照看着,说种子成了,能让你们姐妹过好日子。”
他指着最上面的陶罐,“这是最后一批成品,研究所今天来取,钱够你们缴学费,够夏星娶媳妇——哦不,够你们做想做的事。”
三姐突然往罐里摸了摸,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把小扳手,比大姐带的那把小一号,手柄上刻着个“豆”字——是七姐的小名。
“爸留的。”
三姐把扳手塞给七姐,自己抹了把脸,没哭,却笑了:“以后不用去码头扛活了。”
走出老窑时,太阳正落山,霞光把三纹草的叶子染成金的。
七姐举着小扳手,在石头上划了道痕,像给草叶添了道新纹。
大姐回头看窑门,三纹草的根在门上缠得更紧了,像爸妈的手,把她们姐妹几个,牢牢攥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