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梧桐树叶子铺满了地面,踩上去有沙沙的叶子声音。
风吹到梧桐树上还没有掉下来的D叶子尖,吹起来了地上的叶子擦过门,就像是有人在轻轻的敲门。
两个穿制服的叔叔站在那里,脚上的鞋子尖上面还沽着泥土,手里面拿着一个红色的交通责任认定书,封面上的5个大字看着像是黄金。
但是都知道那是什么,认定书被风吹的薇薇抖地,纸页边角卷在了一起,像是被好多人攥过一样。
我在门框看着,大姐林招娣的手紧紧的攥在一起手都有些发白,指节薇薇低在纸页边缘。
己经捏出来的深深的痕迹,那是爸爸生前教给我们的。
较劲的时候就把拳头紧紧的攥紧,可是此时此刻手里面的责任事故认定书被姐姐攥紧。
指缝有汗在慢慢的流出来,顺着指节往下面滴。
落在门口因为雨水而长出来的青苔上,慢慢的手下面那边区域都湿润了。
司机逃逸,车上也没有牌照,现场只有一块非本地的金属块,上面有着三道细纹路,像是被谁故意刻意刻在上面的。”
穿制服的人声音很是沉重,指尖轻轻点了点认定书背面的那一行小字,喉结又轻微动了动——他是爸爸厂里的安全员,上周还来家里面喝过热粥。
“林师傅两口子真真正正的是好人,昨天他还帮隔壁修了漏水的水管……这是抚恤金和补偿金,总共是一千二百块。”
一千二百块。
我数着院里的梧桐叶,一片、两片……八岁的我还不知道这数儿够不够买新书包的,只看见大姐接过钱时,喉结也跟着动了动,大姐没哭。
她十七岁,三天前刚收到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傍晚蹲在灶台边给我梳辫子,梳到一半突然笑着说:“小满,以后姐教你念‘床前明月光’这首诗,就着灶台的火念——火亮,字也暖了。”
她当时手指蹭过我耳后,带着刚揉过面团的面粉香。
现在那通知书被她压在灶台左边的砖头下面。
那里是妈妈藏零钱的地方,砖缝里面还有半块没化的水果糖,是我上周生日的时候妈妈塞在这里的,糖纸上面印着“橘子味”,如今己经是浅褐色了,却还能看出糖块形状。
通知书边角上卷得像个叶子,纸页上“录取”那两个大字还清晰可见,却蒙着一层灰,像被谁用手指反复抹过一样——我认出了那是大姐的手指痕迹,她昨晚在在灶台边看了半宿。
“还有这个。”
另一个人递来张皱巴巴的纸,油墨上“欠条”两个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勉强看清楚,纸角还有一个干枯的梧桐叶子,是院子里落下来的。
“林师傅之前跟我借的周转款,连本带利要三千块钱。
债主刚刚还来闹过,说三天内不还,就要拆老院的大梁——他们说梁上的木头足够打一套家具。”
话音刚落,院子就传来“哐当”一声大响——是三姐林夏把手里的豁口碗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碗里剩下的红薯粥有一些溅到了他的衣服上,她没有擦,伸着脖子看着那两人:“我爸妈刚走!
你们就来要债?
要想拆梁就先把我拆了!
我死也要堵着门!”
她右眉角还留着上次因为我打架留下的疤(那天她帮我挡了一块石头,流的血流在我手背上,温温的),此刻疤边的皮肤涨得通红。
“夏夏。”
大姐猛地回头,声音哑得像磨过的砂纸,却伸手把三姐往身后拉过去。
她总这样,再生气也要保护着弟妹——上次我差点被狗咬到,她也挡在我前面,自己却被咬了小腿,到现在还有牙印,她总说“不疼”。
三姐咬着嘴唇,眼圈红了,却一首没说话,只偷偷攥紧我的手。
她掌心有块茧,在虎口的位置——是昨天帮隔壁张奶奶搬砖磨的去换糖了,糖现在还在她兜里放着,硬邦邦的硌着我的掌心。
二姐林晚星站在她身后,悄悄把藏在围裙里的画夹往身后放了放,画夹的金属搭扣硌着她腰,她却没有动——那是她攒了半年废品才换的,昨天刚画完老院的灶台,画里爸妈还在灶前煮着粥,灶台上摆放着我掉了耳的搪瓷碗。
碗缺的口,是上周我抢七姐红薯干时摔的,妈妈当时还说:“小满这是你摔的,以后就用这碗盛粥,要让你记住。”
我蹭到西姐林砚身旁,她蹲在灶台边翻那个旧木箱。
箱子是爸爸亲自做的,边角用铁皮包过,现在铁皮都生锈了,只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跟爸爸手上的老茧一样。
里面除了补丁加补丁的旧衣,还有本泛黄的账本,封皮上写着“家用”,是妈妈的字,边角被妈妈用蓝布缝了一圈(怕不小心给磨破),布都被洗得发白了,线还是整整齐齐的。
西姐才十一岁,戴了一副眼镜,镜片上沾了点灶灰,她没有擦,手指放在账本最后一页划着,突然拽了拽我袖子说:“小满,你快看这页,草芽记号和七姐手里的草一模一样。”
我凑近,看到了账本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93.7.15,收到50元,匿名”,字迹是妈妈的,末尾画了个小小的草芽,草叶上正是三道纹,和七姐今早拿着的草居然分毫不差。
这行字下面,压着张撕了一半的信纸,只剩“……种子样本需要保护,不能让外人看见,合金碎片对应的正是仓库钥匙……”这几个字,信纸边缘有个扳手印——那是爸爸常用的那个扳手的印子,连扳手柄上的裂纹都印得清清楚楚。
“哐哐哐!”
院门被拍得震天响,木栓都跟着微微抖动,五姐林穗怀里的教案本“啪”地掉在地上。
她马上去捡了起来,教案封皮写着“三年级算术”,是妈妈生前在乡村小学教学用的,边角沾着粉笔灰(妈妈总把教案往黑板旁边里放,说“离学生近”)。
里面夹着张画——画的是个一个歪歪扭扭的灶台,旁边用红粉笔写着“林老师家的灶,煮的粥最甜”。
五姐捡起来时,指尖在“甜”字上摸了一下,眼圈湿润了,却没有擦——她总怕被人看见她哭,上次妈妈说她“性子比较软”,她偷偷摸摸练了半宿“瞪眼睛”,还是没有学会。
“林家的!
欠钱不还?
快滚出来!”
声音穿透院墙,二姐吓得往大姐身后缩了缩,画夹的角硌到了大姐的背,大姐却没有动。
她把我往三姐怀里塞过去,转身抓起灶台边的旧扳手——那是爸爸修自行车时用的,锈得都有些发亮,手柄处被爸爸的手磨得如一面镜子,上面还留着指印(是爸爸握的位置,他说“这样能更好的节省力气”)。
她攥在手里,手背的青筋都慢慢起来了,像爸爸拧自行车螺丝时那样,连手腕发力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我去开门。
姐!”
七姐林豆从柴房跑了出来,她才七岁,扎着两个小辫子,辫梢沾着柴草(柴房的草屑粘在头发,妈妈之前每天都要给她梳三遍),手里拿着棵刚挖的杂草,草叶上正往下面滴着水,滴在她洗得发白的布鞋上,有一小片湿痕。
“这是竟然是‘三纹草’,妈说过叶子上有三道纹的可以治咳嗽,给你……”她踮脚往大姐手里塞,眼睛亮闪闪的,“我今早在后院墙根找到的,还有好多呢,够我们吃好一段时间的——妈说这草命硬,旱不死,就像咱们家一样。”
大姐没接草,只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在她辫梢的柴草上顿了顿,快得像怕被人发现他的软肋。
她拉开门,三个壮汉堵在门口,为首的叼着烟,烟圈飘进院子里面,落在梧桐叶上,叶尖颤了颤。
他瞥了眼院里的破灶台:“林招娣?
你爸欠的钱,要么现在拿给我,要么拆东西抵债——这灶台的铁架子,收废品的能给到五十。”
“钱不够。”
大姐声音平静,“能宽十天吗,我这就去凑。”
“十天?”
壮汉嗤笑,抬脚就往院里迈,鞋尖踢到了门槛边的梧桐叶,叶子碎了,声音沙沙响。
“我看这灶台的铁架子还值俩个钱——你敢!”
三姐马上扑了过去,张开胳膊挡在灶台前,胸口还沾着刚才摔碗时溅的粥粒(早上煮的红薯粥,她没吃完就跑了出来,碗底还剩下小半碗),“这是我家!
我爸妈以前就是在这儿煮粥的!”
壮汉被她撞得后退半步,抬手就要推。
大姐猛地把扳手往地上但猛的一砸,“当”的一声,震得梧桐叶又落了几片,也震得五姐手里的教案本又掉了。
这次五姐没有去捡,只站在原地盯着壮汉,声音轻却能让所有人听到:“我妈说过,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也不能断人活路。”
她说话时,风把教案本吹得翻了两页,露出里面妈妈写的“做人要诚实守信”,字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竖线,像根筷子一样。
“要拆就先把我拆了,别去动灶台。”
大姐盯着壮汉,眼里没有泪水,但是有点红,像灶膛里快灭又不肯灭的火星。
壮汉愣了愣,骂了句“晦气”,指着她说道:“三天就三天!”
人走了,大姐才靠着门框坐在地上。
五姐走过去捡教案,指尖轻轻拂过封皮的褶皱,像在摸妈妈的手:“姐,妈说这教案要留给想教书的人……”她没说自己想要,只把教案往大姐身边递了递,又偷偷把掉在地上的三纹草捡起来,用围裙擦了擦泥土——草叶上的三道纹,被她擦得清清楚楚,像妈妈缝账本时候的线脚。
“穗儿你拿着。”
大姐把教案推回去,声音软了点,“你得接着教,爸说过你讲课很像妈,孩子们也爱听——上次你替妈去代课,回来时孩子们都追着送野花,你兜里塞了满满一兜,还说‘花比粉笔香’。”
她转向西姐,“账本给我看看,那半页信纸……”西姐递过账本,指了指“匿名50元”:“姐,这钱每月都会有,妈也没说谁给的。
信纸里的‘合金碎片’,会不会就是警察说过的车祸现场碎片呢?”
大姐盯着那行字,又摸了摸灶台砖下的录取通知书,突然站起来:“明天我去机械厂找王师傅,他之前说过缺个学徒,爸以前帮他修过机床,他欠爸一个人情——爸还说王师傅是个‘实在人’。”
“那你的大学……”二姐小声问道,画夹的扣没扣紧,掉出了一张画——是她偷偷画的大姐,站在灶台前,手里攥着录取通知书,灶火映得她脸发红,连耳尖都红了。
大姐没回头,只拿起那把旧扳手,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锈,露出块光滑的地方:“学可以以后在上,家一定不能散了。”
那天晚上,七姐妹挤在灶台边煮稀粥,没米,就放了点红薯干。
五姐林穗把最大的一块红薯干塞我碗里,又从教案里翻出张算术纸,用灶灰在纸上写“1+7=8”,声音轻得像怕惊着灶火:“小满,姐教你算数,咱们家有七姐一弟,共八个人,要一起活下去。”
她写“8”的时候,特意画得圆滚滚的,像是个没封口的圈,说“这样才像一家人,没散开”,指尖在圈上描了三遍。
我咬着红薯干,看大姐用烧黑的树枝在地上算钱,算到“三千”时顿了顿,把树枝往灶里扔了——火星“啪”地蹦起来,落在二姐的画纸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画里大姐的脸蹭出一片灰,倒像真沾了灶烟。
三姐把薄荷糖塞给西姐,糖纸皱巴巴的,却还亮,西姐剥开,分了半块给七姐,七姐含着糖,蹲在灶台边看火:“姐,火不能灭,灭了就冷了。”
她说话时,灶火“噼啪”响了声,映得她眼里亮闪闪的。
也没人提爸妈,也没人提三天后的债。
但我知道,从红本本被递进门的那一刻起,这灶台的火,就要靠姐姐们的手,重新烧起来了。
而灶台下那本账本、那半页信纸,还有七姐手里的三纹草,像藏在灰烬里的火星——账本的边角被灶火烤得发卷,卷边处露出一点铅笔印,像是妈妈没写完的字,迟早能够烧出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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