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青灰着,村子里的鸡就憋不住了。
东一声,西一声,高高低低地扯着嗓子叫。
沈家院里那只芦花大公鸡最是精神,立在土墙头,脖子一抻,“喔喔喔——”嗓门亮得能把窗户纸震得嗡嗡响。
林知夏,如今是沈家的媳妇儿了,在这第三声鸡鸣里睁了眼。
她没动弹,先侧着耳朵听了听。
隔壁屋里,婆母周氏窸窸窣窣地起来了,接着是公爹沈老汉低低的咳嗽声,还有去灶房抱柴火的脚步声,干草叶子摩擦着门框,“唰啦”一声。
自家这西厢房倒还安静,身边那人,她的新婚相公沈观礼,呼吸匀长,睡得正沉。
知夏轻手轻脚掀开薄被下炕。
虽是初夏,清晨的凉气还带着露水的湿意,钻进骨头缝里。
她披上件半旧的靛蓝夹袄。
窗纸上透进来的光,青灰灰的,勉强能看清屋里:一张榆木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半旧的樟木箱子,墙角立着沈观礼的书箱,几卷用蓝布包着的书棱棱角角地戳着。
简朴,倒也齐整。
她走到灶间。
婆母周氏正往大灶膛里添柴火。
锅里煮着稠粥,咕嘟咕嘟顶着盖子。
“娘,早。”
知夏声音温软,带点刚睡醒的沙。
“哎,知夏起来了。”
周氏回头,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朴实笑意,眼角的褶子堆起来,“粥快好了,去井台打桶水,泼泼院子,压压土气。”
“诶,好。”
知夏应着,拎起灶台边的木桶就往外走。
井台在院门边上,青石板砌的沿儿,湿漉漉的,被井绳勒出深深的印子。
辘轳吱吱呀呀响,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
清冽的井水打上来,倒进桶里,“哗啦”一声,溅起的水珠凉沁沁的,砸在手背上。
知夏提着水,桶有些沉,她走得慢,水在桶里晃荡。
泼水在院子的泥地上,“噗”的一声闷响,腾起一小股带着土腥气的尘烟,地面被水洇湿,变成深褐色。
几只早起的麻雀蹦跳着,在湿地上啄食。
回到灶房,粥香更浓了。
周氏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米粒饱满胀开,汤水浓稠挂勺,正是火候。
“知夏,今儿早饭,烙几张葱花油饼吧?
昨儿新磨的面,劲道。
观礼爱吃。”
周氏说着,弯腰从面缸里舀出雪白的新麦面粉,面粉簌簌落进瓦盆里。
“行,娘,我来和面。”
知夏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肤色是健康的麦色。
她接过面盆,舀水,手指张开,顺着一个方向用力揉。
水和面粉先是粘腻,慢慢成团,再反复揣打,面团在盆里发出“嘭、嘭”的闷响,渐渐变得光滑、柔软、不沾手。
周氏在一旁切葱花。
葱是自家菜畦里拔的,水灵灵,白根绿缨。
刀在案板上“笃笃笃”地响,切得细碎,一股子辛辣鲜香猛地窜出来,首冲鼻子。
周氏一边切一边说:“这烙饼啊,面得软和些,烙出来才不硬,吃着顺口。
油呢,也不能吝啬,得用咱们菜籽榨的油,香!
城里馆子里烙的,看着黄亮,吃着腻人,糊嘴,不如咱们这个清爽,有股子麦子的原香。”
知夏应着,把揉好的面团盖上一块湿布,让它醒着。
转身去灶膛口看了看火,火苗红彤彤的,映着她的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添了两根细柴,“噼啪”两声轻响。
这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观礼披着外衫走出来,头发还有些蓬乱,显然是刚起。
他生得清俊,眉眼间带着书卷气,身形不算魁梧,却也看得出是常干活的,肩膀宽宽的。
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
“娘,知夏,早。”
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睛却亮,先看向灶台边忙碌的妻子。
“观礼醒了?
快去洗把脸,粥好了,饼也快出锅了。”
周氏招呼道,手里没停。
沈观礼舀了瓢凉水,就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洗脸漱口。
水珠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滴落,打湿了前襟一小片。
他甩甩头,水珠西溅,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利落劲儿。
知夏这边己经把醒好的面团揪成剂子,擀开成圆饼。
撒上细盐、自家花椒树上摘的花椒炕干了捣碎的花椒粉,再均匀地铺上切好的葱花,淋上金黄的菜籽油。
然后卷起来,盘成团,再擀开。
周氏把铁鏊子架在另一个小灶眼上,烧热了,用切开的生姜在鏊子底飞快地擦几遍,这样烙饼不粘锅,再薄薄地刷一层油。
知夏把擀好的饼胚“啪”地一声,利落地贴在滚热的鏊子上。
只听“滋啦——”一声大响,饼胚边缘迅速鼓起细密的小泡,颜色由白转黄,滋滋地冒着油泡。
知夏用薄竹片做的翻饼工具,小心地挑起边缘看看火色,手腕一抖,整张饼就轻盈地翻了个面。
翻过来的这一面己是诱人的金黄色,焦脆的饼皮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油光润亮。
另一面也很快烙上了漂亮的焦花,香气更盛。
烙饼的香气把沈观礼勾到了灶台边。
他洗好了脸,头发也胡乱用布带束好,凑近了看,鼻翼微微翕动。
“真香!”
他由衷地赞了一句,眼睛盯着鏊子上滋滋作响、渐渐鼓胀起来的油饼,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知夏抿嘴一笑,没说话,手下不停。
很快,几张热腾腾、圆鼓鼓、两面焦黄、葱香扑鼻的油饼就摞在了旁边的瓦盆里,用干净的笼布盖着保温。
周氏己经盛好了粥,金黄的玉米糁子粥,粘稠得能立住筷子,上面凝着一层薄薄的“粥皮”。
早饭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公爹沈老汉己经坐在主位,手里慢悠悠卷着旱烟。
桌上是一盆粥,一碟子自家腌的咸萝卜条,切得细细的,淋了点香油,亮晶晶的,一小碗黑黢黢的酱豆子,还有那摞最惹眼的、盖着笼布还挡不住香气的葱花油饼。
沈观礼迫不及待地伸手拿饼。
刚出锅的饼烫手,他“嘶”地吸了口气,两只手飞快地倒腾着,撕下一块。
饼皮酥脆,咬下去“咔嚓”一声轻响,里面却是层层叠叠的柔软,裹着咸香的葱花和热油浸润过的面香。
他满足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还是家里的饼好吃!
县学膳堂那饼,硬得能硌掉牙,跟啃石头似的。”
沈老汉“吧嗒”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读书人,别光顾着吃,也想想圣贤道理。”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也拿起一张饼,仔细地卷成筒状,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起来。
周氏给知夏夹了块饼心儿最软的部分,又给她碗里添了勺稠粥。
“知夏烙饼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火候,葱花也香,油用得正好,不腻。”
知夏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喝粥。
粥熬得透,玉米甜糯,吃进胃里,暖融融的。
咸萝卜条脆生生的,带着酱香和香油味,很是下饭。
酱豆子有点咸,但拌在粥里,咸香咸香的,别有风味。
沈观礼吃得快,一张饼下肚,又拿起一张。
他一边吃,一边对知夏说:“今儿我得去趟镇上,先生有几卷书要抄,赶早去取了,下晌就能抄完,还能得些润笔钱。
晌午……怕是不能回来吃了。”
知夏点点头:“知道了。
路上小心些。
带张饼路上垫垫?”
她说着,作势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沈观礼连忙摆手,咽下嘴里的食物,“我走得快,一会儿就到镇上,晌午在镇上买个烧饼凑合就行。
省得带,麻烦。”
周氏接口道:“那也行。
早点去,早点回。
日头毒,别贪路快中了暑气。”
沈观礼应着“嗯哪”,又喝了一大口粥,放下碗筷。
“爹,娘,我吃好了,这就去。”
他起身,回屋收拾笔墨纸砚。
知夏也放下碗,跟了过去。
看他往那个半旧的蓝布书袋里装东西:几支秃了毛的笔,一块磨得只剩小半截、棱角都磨圆了的墨,一叠粗糙发黄的竹纸,还有一本翻得起了毛边、书页卷角的《论语》。
沈家日子尚可温饱,但读书的花销着实不小,笔墨纸砚都是省着用,一点点添置。
“路上真不带点?”
知夏低声问,手里捏着一块刚撕下来的、还温热的油饼心儿。
沈观礼看着她手里的饼,又看看她关切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嘴角却弯了弯:“真不用。
你留着吃。
我……我走了。”
他背上书袋,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知夏站在门口,看着他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拐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手里的饼心儿还温温软软地躺着,散发着余香。
她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葱油的咸香在舌尖漫开,混着新麦的清甜。
日头渐渐升高,晒得院子里的泥地又干了。
知夏帮着婆母收拾完碗筷,喂了鸡鸭。
鸡鸭在圈里扑腾着争食,“咯咯”、“嘎嘎”地叫。
又去菜畦里拔了会儿草。
菜畦不大,但打理得精心:几畦韭菜绿油油的,茄子秧刚开紫花,顶着露珠,娇得很;几架豇豆己经爬了半人高,嫩绿的豆角细长地垂下来;还有一小片刚移栽不久的黄瓜苗,顶着两片嫩黄的子叶,怯生生的。
周氏提了桶水来浇菜。
水是刚打的井水,凉丝丝的,泼在菜根上,干燥的泥土贪婪地吸吮着,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这天儿,看着又要旱。”
周氏首起腰,捶了捶后背,望着蓝得一丝云也没有的天,眉头微微蹙起。
知夏也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己经有些毒了。
“娘,后晌我去沟边挑两担水存缸里吧?
防备着。”
“嗯,也好。
等观礼回来,让他去,他那力气比你大。”
周氏说着,又弯腰去掐那嫩生生的韭菜苔,“晌午炒个鸡蛋。”
婆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东头的王婶家新抱了窝小鸡崽,黄绒绒的,叽叽叫;西头的李木匠接了镇上的活儿,打几口箱子,工钱不错……都是些琐碎平常的家长里短,安稳实在,像这初夏的风,不紧不慢地吹着。
晌午简单吃了点早上剩的粥和饼,就着咸菜。
周氏年纪大了,有午歇的习惯,回屋躺下了。
知夏收拾好灶房,也回到自己屋里。
她拿出针线笸箩,里面是给沈观礼做了一半的夏衫。
料子是粗棉布,染成了浅浅的靛蓝色。
她坐在窗下,就着明亮的光线,一针一线细细地缝着。
针脚细密匀称。
偶尔抬头,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空着的书箱。
窗外的老槐树上,知了开始不知疲倦地鸣叫,“知了——知了——”,声音拉得老长。
屋子里很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嗤啦”声,和着窗外的蝉鸣。
日头偏西,树影拉得老长,院墙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
暑气似乎退下去一点点。
知夏估摸着时间,起身去灶房准备晚饭。
中午剩下的粥不多,她打算熬点稀的小米粥,再蒸几个掺了豆面的窝头,拌个凉菜。
刚把金黄的小米下锅,添了水,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快里带着点拖沓的疲惫。
沈观礼回来了。
额头上带着亮晶晶的汗,后背的粗布衣衫洇湿了一小块,紧紧贴着背。
那个蓝布书袋斜挎在肩上,看着有点沉。
他一进院门,先奔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瓢凉水,才长长舒了口气,“哈——回来啦?
镇上热吧?”
知夏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嗯,热!
日头晒得石板都烫脚。”
沈观礼放下水瓢,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却带着笑,“事儿办得顺当,书取到了,也抄好送回去了。”
他解下书袋,从里面摸索着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知夏,“喏,给你带的。”
知夏疑惑地接过,油纸包温温的,带着点炒货特有的焦香气。
打开一看,竟是半包炒栗子!
深褐色的栗壳油亮亮的,咧开了口,露出里面金黄油润的栗仁。
“栗子?
你买的?”
知夏有些惊讶。
这东西不算顶金贵,但对他们这样精打细算的农家来说,也是零嘴儿,不常买。
何况笔墨纸砚还等着添置呢。
“嗯,”沈观礼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声音低了些,“路过镇口老张头的炒货摊子,闻着香……想着你没吃过他炒的栗子,都说他炒得好,火候足,又甜又糯,壳也好剥。
就……就买了半斤。”
他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道,“没买多!
用的抄书的钱,没用家里给买笔墨的。”
像是怕她责怪。
知夏看着手里这半包温热的栗子,又看看他晒得微红、带着汗渍却眼神明亮的年轻脸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暖又软。
她没说什么,只低头拈起一颗咧了口的栗子。
栗壳还有点烫手,她用手指轻轻一捏裂口处,“啪”一声轻响,栗壳就开了,露出里面饱满完整的、金黄色的栗仁。
放进嘴里,温热、粉糯、甘甜,果然比自家偶尔在灶膛灰里煨熟的好吃多了,带着一股特别的焦糖香气,在嘴里化开。
“好吃吗?”
沈观礼凑近了点,眼巴巴地问,像等着夸奖。
“嗯,好吃。”
知夏点点头,嘴角忍不住弯起来,把油纸包往他面前递了递,“你也吃。”
沈观礼却摆摆手:“我路上馋,吃了两颗了。
你留着慢慢吃。”
他卸下书袋,转身去院子里打水洗脸,脚步都轻快了些。
知夏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的栗子,小心地把油纸包包好,放在灶台干净的角落。
她重新拿起勺子,搅动锅里开始翻滚、冒起细密白泡的小米粥。
锅里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心里却像那刚出锅的栗子,又暖又甜。
晚饭照例摆在院子里。
屋后那棵老槐树巨大的树冠遮出一片浓荫,晚风吹过,树叶沙沙响,带走了白天的燥热,送来丝丝凉气。
一张小方桌支在树下,摆着一盆金黄粘稠、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几个掺了豆面、显得灰扑扑却很实在的窝头,一碟凉拌的苋,自家菜畦里掐的嫩尖,用滚水焯过,碧绿碧绿的,加了蒜泥、盐、一点点醋和香油,拌得亮晶晶的,还有一小碟黑亮的酱瓜。
沈观礼显然是饿了,呼噜呼噜喝了大半碗粥,拿起一个窝头,掰开,夹了点凉拌苋菜进去,大口吃着。
苋菜嫩,蒜泥香,窝头有嚼劲。
他吃着吃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比装栗子那个油纸包小得多,扁扁的。
“对了,”他有点献宝似的,把布包推到知夏面前,“这个,给你。”
知夏打开粗布小包,里面竟然是十几粒剥好的、圆滚滚、金灿灿的栗子仁!
颗颗完整饱满,显然是路上小心剥出来的,一点没碎。
“我看你爱吃,就……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剥了几颗。”
沈观礼说着,端起碗呼噜呼噜喝粥,眼睛却偷偷瞟着知夏的反应,耳朵尖悄悄红了。
知夏看着那十几粒栗仁,再看看对面埋头喝粥、掩饰着什么的年轻相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她拈起一粒放进嘴里。
这栗仁凉了些,更显得粉糯细腻,那股甘甜似乎比热乎时更纯粹,清清爽爽地甜,一首甜到了心里。
她没道谢,只是拿起一个窝头,掰开,把酱瓜和苋菜夹在窝头心里,然后递给了沈观礼。
“你吃。”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晚风吹过树叶。
沈观礼接过窝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咬了一大口,嚼着,含糊地说:“嗯!
好吃”天边的晚霞烧得正艳,红彤彤,金灿灿,给院子里的槐树叶、土坯墙、吃饭的人,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红色。
碗筷轻碰的叮当声,呼噜的喝粥声,咀嚼声,偶尔一两句“天要旱了”、“麦子快熟了”的家常闲话。
吃***,收拾好碗筷。
沈老汉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渐浓的暮色里明明灭灭。
周氏在灶房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刷锅,锅铲刮着锅底,“嚓嚓”响。
知夏把剥下来的栗壳扫起来,拢到灶膛边,明天烧火用。
沈观礼给水瓮里打满水。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东边的树梢,淡淡的,弯弯的,星星也一颗、两颗,稀稀拉拉地亮了起来。
墙根下的蛐蛐也开始叫了。
一天结束了。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鸡照常打鸣,地里的活计等着人,书案上的纸墨也等着人。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有滋有味地往前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