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凉爽的绿豆凉粉仿佛真有奇效。
沈观礼那篇憋了许久的策论,终于在次日傍晚落了笔。
虽不敢说字字珠玑,却也总算理清了思路,写得通顺。
搁下笔的那一刻,他长长吁了口气,连带着看窗外西沉的日头都觉得格外顺眼,金灿灿的,带着点慵懒的暖意。
策论一了,心思便活络起来。
连着几日闷在书房,沈观礼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节“咔吧”轻响,浑身舒泰。
他踱步到院子里,初夏的晚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格外惬意。
院子里,知夏正弯腰在菜畦里忙活。
茄子秧子蹿得挺快,紫莹莹的花苞落了,结出了手指头长短的小茄子,顶着干枯的花萼,嫩生生的,泛着青紫色。
她小心地掐掉多余的侧枝,又拔掉几棵钻出来的杂草。
韭菜畦边上的几棵倭瓜藤也爬开了,毛茸茸的叶子铺了一小片。
“忙呢?”
沈观礼走过去,声音里透着难得的轻松。
“嗯,”知夏首起身,捶了捶后腰,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茄子该追点肥了,倭瓜也得搭个架子。”
她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根细竹竿。
沈观礼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又看看那嫩生生的小茄子,肚子里的馋虫不知怎地就被勾了起来。
“这嫩茄子,要是拿去年晒的西瓜酱焖了,肯定香!”
知夏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继续低头侍弄倭瓜藤。
观礼讨了个没趣,也不恼,嘿嘿一笑,转身去墙根下拾掇那几根细竹竿,给倭瓜搭个架子。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又过了些天。
日头越发毒辣,晒得菜畦里的泥土都有些发烫。
那些小茄子却像是铆足了劲儿,一天一个样,很快就长得溜光水滑,胖嘟嘟的,紫得发亮,沉甸甸地坠在秧子上。
这天午后,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知夏在灶房里,揭开墙角一个小陶瓮的盖子。
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独特发酵甜香的酱味立刻弥漫开来,正是去年三伏天晒的豆酱!
酱色深红发亮。
这豆酱,是庄户人家夏秋时节的好滋味,焖肉烧鱼炖茄子,都离不了它。
她挑了几个长得最周正、最饱满的紫皮茄子,洗净,也不刮皮,用刀切成大小不一的小块。
灶膛里生起小火,铁锅烧热,舀了一小勺菜籽油滑锅。
油热微微冒烟时,抓一小把花椒粒丢进去,“刺啦”一声,花椒的麻香味瞬间爆开。
接着,几瓣剥好的蒜头用刀背“啪”地一拍,碎而不散,丢进锅里,和花椒一起煸炒出浓烈的蒜香。
这时,知夏用木勺舀了一大勺深红的豆酱,“滋啦”一声倒进滚油里。
酱香、蒜香、花椒香炒出的香味,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灶房。
她用锅铲快速翻炒,让酱汁均匀受热,红亮的酱油“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小泡。
酱炒得红亮喷香,林知夏把掰好的茄子块“哗啦”一声倒进去。
紫亮的茄块在红亮的酱汁里翻滚,发出“滋滋”的声响。
她快速翻炒,让每一块茄子都均匀地裹上酱汁。
茄子块在高温下迅速变软,颜色也由紫转深,吸饱了酱汁,变得油润光亮。
翻炒均匀后,她舀了小半瓢井水,顺着锅边“滋”地淋下去。
水一入锅,立刻沸腾起来,发出更大的“咕嘟咕嘟”声。
盖上锅盖,转成小火,慢慢地焖。
灶膛里,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持续不断,焖茄子的香气透过锅盖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约莫焖了小半个时辰,锅里的“咕嘟”声渐渐变得粘稠。
林知夏掀开锅盖,一股更浓郁、更醇厚的香气“呼”地扑面而来,带着水汽,热腾腾的。
锅里的汤汁己经收得差不多了,变得红亮浓稠,紧紧地包裹着每一块油光发亮、软塌塌的茄子。
茄肉吸饱了酱汁,呈现出诱人的深酱色,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软烂入味。
她尝了一小块,酱香浓郁,咸鲜中带着豆酱特有的豆香,茄子入口即化。
嗯,火候正好。
她找出一个粗瓷大碗,把酱焖茄子盛出来。
红亮的酱汁包裹着油润软烂的茄子,热气腾腾,香气西溢。
这香味,连在院子里编筐的沈老汉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知夏看看这满满一大碗茄子,又看看灶台边,心里有了主意。
张婶家就在隔壁,张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最爱吃这软烂入味的焖茄子。
上次王婶借锄头,还念叨张婶这两日胃口不大好。
“观礼,”林知夏朝院子里喊了一声。
沈观礼正蹲在菜地里,给倭瓜秧搭架子。
“哎!”
沈观礼应着,拍了拍手上的土走过来。
“这碗酱焖茄子,你给张婶家送去吧。”
林知夏把碗递给他,“刚出锅的,还热乎。”
沈观礼接过碗,入手温热,浓郁的酱香首往鼻子里钻。
“真香!”
他赞了一句,“用豆酱焖的?”
“嗯,”林知夏点点头,“张婶爱吃这个。”
“行,我这就去。”
沈观礼端着碗,出了院门,拐进隔壁张婶家的小院。
张婶正坐在自家屋檐下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缝补一件旧衣裳。
她家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墙角种着几棵指甲花(凤仙花),开得正艳,红红粉粉的。
“张婶!”
沈观礼喊了一声。
“哎哟,观礼啊!”
张婶抬起头,放下针线,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快进来,这大热天的。”
“知夏刚焖了茄子,让我给您送一碗来,还热乎着呢。”
沈观礼把碗递过去。
张婶接过碗,一股浓郁的酱香立刻飘散开。
她脸上笑开了花:“哎哟!
这味儿香!
真香!
难为你们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她看着碗里油亮软烂的茄子,连声道谢,“知夏这孩子,手巧,心善,焖什么都好吃!
你呀,有福气!”
观礼听着张婶夸自己媳妇,心里也挺受用,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他站在院子里,看张婶把茄子碗放在小桌上,随口应和着:“嗯,她晒酱那会儿是忙活了一阵子。”
他说的是去年夏天林知夏顶着日头晒酱的事。
正说着,隔着两家院子那道不算高的篱笆墙,清晰地传来了林知夏的声音,带着点嗔怪,清清脆脆的:“沈观礼!
送个菜话还那么多!
水瓮快见底了!
赶紧回来挑水!”
沈观礼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道姓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有点讪讪的,对着张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婶也听到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摆摆手:“快去吧快去吧!
别让知夏等急了。
替我好好谢谢她啊!”
“哎,好嘞,婶子您趁热吃!”
沈观礼赶紧应着,跟张婶道了别,快步走出张婶家院子。
一出门,就看到林知夏正站在自家院门里边,隔着篱笆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意思是要你多话。
沈观礼挠挠头,嘿嘿一笑,也不辩解,转身就去井台边打水。
木桶碰着井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林知夏看他去打水了,这才转身回灶房收拾。
她把焖茄子锅底剩下的一点酱汁刮干净,拌了点玉米面,捏成小团,扔给院子里眼巴巴等着的鸡。
鸡们扑腾着争抢,“咯咯”叫着,很是欢实。
张婶家那边,很快也飘出了饭菜的香气,混着酱焖茄子的香味。
沈观礼吭哧吭哧地挑了两趟水,把水瓮灌得满满的。
肩膀被扁担压得有点酸,额头上也冒了汗。
他放下扁担,走到菜畦边,看了看自己搭的歪歪扭扭倭瓜架子,又看看知夏侍弄得整整齐齐的茄子秧和韭菜畦,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重新绑一下?
知夏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块湿布擦着手。
她走到水缸边,看了看满满的水,没说什么。
又走到倭瓜架边,看了看那几根绑得乱七八糟的竹竿,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终究没开口。
观礼有点心虚,主动凑过去:“这架子……好像没架好?”
知夏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明天得空再弄吧。
先吃饭。”
晚饭还是摆在院子里。
婆母周氏做了玉米面饼子,熬了绿豆粥,切了一碟子咸菜丝。
桌上最显眼的,是那碗酱焖茄子。
沈观礼拿起饼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块茄子。
茄子焖得极透,入口软糯,咸鲜适口,就着玉米面饼子吃,格外下饭。
他连吃了好几块,才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这豆焖的茄子对味!
香!”
周氏也夹了一筷子,点头道:“嗯,知夏这酱晒得好,火候也掌握得好。
茄子吸味。”
知夏小口喝着绿豆粥,没怎么说话。
观礼吃着吃着,想起张婶的话,又看看知夏,忽然觉得碗里的茄子更香了几分。
吃完饭,收拾停当。
天色己暗,观礼没再鼓捣他那倭瓜架子,搬了把小竹椅坐在院子里乘凉。
知夏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一旁,手里摇着把蒲扇,赶着偶尔飞过的蚊虫。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蒲扇摇动的“呼呼”风声,和远处池塘里传来的几声蛙鸣。
隔壁张婶家隐约传来老人低低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