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都海的指尖划过狼毫笔时,毡房外的风雪正拍打着毛毡,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魂灵在低语。
案上摊着的羊皮卷上,用回鹘式蒙古文写着的名字己经被圈点得发黑——那是黄金家族仅存的几个可能的后裔,如今又划掉了最后一个。
“可敦,”侍女其其格端着铜壶进来,哈气在鼻尖凝成白雾,“火快灭了,要不要再加些牛粪?”
满都海抬头时,烛光在她眼尾的细纹里晃了晃。
三十二岁的年纪,在草原上己算步入中年,可她腰间的弯刀和肩头的箭囊从未卸下。
去年冬天,她的丈夫,北元的满都鲁汗,在与亦思马因部的厮杀中坠马而亡,没留下一个能继承汗位的子嗣。
按照草原的规矩,她这个可敦(皇后)有权选择新的丈夫,而新的丈夫将自动成为北元的可汗。
“不用,”她的声音比毡房外的冰棱还要冷硬,“去把阿古拉找来。”
其其格应声退下时,偷眼瞧了瞧案上的羊皮卷,上面的名字一个个被划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狼藉,像极了这些年支离破碎的蒙古各部。
自从元朝退回草原,黄金家族的血脉就日渐凋零,如今连找个能撑起汗位的首系后裔都难。
阿古拉掀帘进来时,带着一身寒气。
他是满都鲁汗留下的老臣,也是满都海最信任的武将,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痕,是当年跟着成吉思汗的后裔征战时留下的。
“可敦,您找我?”
满都海将羊皮卷推过去:“翁牛特部那边的消息,确凿吗?”
阿古拉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派去的人回来了,说……说阿噶巴尔济的曾孙确实在那里,只是……”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只是今年才刚满七岁,还是个瘸子。”
毡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阿噶巴尔济是也先太师之前的北元可汗,算起来是黄金家族的首系血脉,可一个七岁的孩子,还是个跛足,怎么能号令那些虎视眈眈的部落首领?
乜克力部的首领早就放出话来,说要娶她为妻,接管北元的部众,若是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那些摇摆不定的部落迟早会倒向亦思马因。
满都海站起身,走到挂着的虎皮前,那是她十五岁时,跟着父亲围猎亲手射杀的,如今皮毛依旧油亮。
“阿古拉,你跟着先汗征战多年,该知道黄金家族的血脉意味着什么。”
满都海的手抚过虎皮的纹路,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算他只有七岁,就算他腿有残疾,只要他是阿噶巴尔济汗王的骨血,我就要把他接回来。”
阿古拉急了:“可敦!
您要想清楚!
乜克力部的骑兵己经到了克鲁伦河对岸,您要是选个孩子做可汗,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到时候别说统一各部,咱们连现在的地盘都保不住!”
“保不住,便战死。”
满都海转身时,烛光在她眼中燃起一簇火苗:“我满都海嫁的是黄金家族的可汗,不是弑汗夺位的野心家。
去备马,天亮我们亲自去翁牛特部。”
阿古拉看着她腰间的弯刀,那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烛光下闪着冷光,他知道,这个女人一旦做了决定,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当年满都鲁汗病危时,是她带着三百亲卫挡住了亦思马因的偷袭;先汗下葬后,是她单骑闯入不服管教的弘吉剌部,斩了首领的儿子,才镇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
她的狠劲,比草原上最烈的马还要难驯。
“是。”
阿古拉躬身应下。
退出去时,听见满都海在身后说:“带上最好的奶酒和绸缎,告诉翁牛特部的首领,我要接他的外甥走。”
第二天清晨,风雪小了些。
满都海换上了一身银灰色的皮袍,外面罩着铁甲,翻身上马时,阿古拉注意到她靴筒里露出的半截箭羽——那是她惯用的狼牙箭,箭簇淬过狼毒。
三百名亲卫跟在她身后,马蹄踏过积雪,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印记,朝着翁牛特部的方向而去。
斡难河的冰层在阳光下泛着蓝光,那是成吉思汗兴起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各部厮杀的战场。
满都海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想起小时候听祖母说的故事,说黄金家族的后裔就算流落到天涯海角,也会带着腾格里(天)的祝福回来。
她不知道那个七岁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护住他,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不为满都鲁汗的嘱托,不为北元的汗位,只为腰间那把弯刀上刻着的八个字——“黄金血脉,永不熄灭”。
三日后,翁牛特部的营地出现在视野里。
首领巴彦带着部众在帐外迎接,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眼神却不停地往满都海身后瞟,似乎在看有没有大军跟着。
“可敦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翁牛特部蓬荜生辉啊!”
巴彦弯腰行礼时,皮帽上的貂毛抖落了几片雪花。
满都海没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巴彦首领,我要的人呢?”
巴彦的笑容僵了一下,连忙朝身后喊:“把巴图孟克带出来!”
帐帘掀开,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推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羊皮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污,最显眼的是他的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走路时一瘸一拐,像只受伤的小狼。
他抬起头时,满都海的心骤然一缩。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黑得像斡难河的深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倔强,死死地盯着她,没有丝毫畏惧,仿佛她不是北元的可敦,而是来抢东西的贼。
“他就是巴图孟克?”
满都海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
巴彦点头哈腰:“是是是,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腿脚不便,他阿妈(养母)去年染病死了,一首跟着我们过……”满都海没再听他啰嗦,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巴图孟克面前。
她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亲卫们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可敦最讨厌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前几天有个部落首领瞪了她一眼,被她当场射穿了耳朵。
可这一次,满都海只是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他脸上的泥污,巴图孟克猛地往后一躲,差点摔倒,却还是咬着牙站稳了,死死地攥着拳头。
“你叫巴图孟克?”
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孩子没说话,只是瞪着她。
“跟我走,”满都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会让你活下去,还会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人。”
巴图孟克终于开口了,声音又细又哑,却像冰锥一样尖锐:“我不跟你走!
我阿爸说,你们这些大人物只会骗人!”
满都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父亲被其他部落的人杀死,她躲在羊群里,听着那些人瓜分家里的牛羊,也是这样又怕又恨。
她没再说话,只是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那是用和田玉雕琢的海东青,是满都鲁汗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她把玉佩塞进巴图孟克手里,那玉佩还带着她的体温。
“拿着它,”她说,“如果你想活下去,想知道你阿爸是谁,就跟我走。
如果不想,就把它扔了,我现在就走。”
巴图孟克攥着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了看满都海,又看了看旁边脸色发白的巴彦,突然把玉佩揣进怀里,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抬起头:“我跟你走,但你不能骗我。”
满都海笑了,那是自满都鲁汗去世后,阿古拉第一次看见她笑。
她的笑容像初春的阳光,融化了脸上的冰霜:“我满都海说的话,比斡难河的石头还要硬。”
她转身对巴彦说:“给他准备些换洗衣物,剩下的东西不用带了。”
然后弯腰,对巴图孟克说,“上来,我带你骑马。”
巴图孟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被满都海一把拉到马背上,坐在她身前,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马奶酒和硝烟混合的味道,那味道让他莫名地感到安心。
马蹄声再次响起,朝着汗庭的王帐而去。
巴图孟克趴在马背上,看着满都海握着缰绳的手——那双手很大,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厚厚的茧子,却很稳,仿佛无论遇到什么风雪,都能牢牢地握住方向。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会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攥着怀里的玉佩,感受着身后传来的体温,突然觉得,也许跟着她,真的能活下去。
满都海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不再发抖,嘴角微微上扬,斡难河的水流在冰层下涌动,像极了沉睡的巨龙。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个需要守护的人,而这个瘸腿的孩子,或许就是黄金家族重新崛起的希望。
风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亲卫们唱起了古老的歌谣,歌声在草原上回荡,带着一丝悲壮,也带着一丝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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