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孟克第一次踏进王帐时,被穹顶悬挂的九旒白纛惊得后退半步。
那牦牛尾编织的流苏在炭火盆的热气里轻轻晃动,穗尖缀着的银铃偶尔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他阿妈生前戴过的银镯子。
“这是成吉思汗传下来的徽记。”
满都海解下他肩上的旧羊皮袄,指尖触到他后背凸起的骨节时顿了顿,“以后,它也是你的。”
巴图孟克没作声,只是盯着帐壁上悬挂的狼皮。
那狼头龇着獠牙,琥珀色的眼珠是用宝石镶嵌的,正对着他左腿不便的地方,看得他浑身发紧,他悄悄往满都海身后缩了缩,靴底在羊毛毡上蹭出浅痕。
“其其格,带他去清洗。”
满都海将一件新裁的锦缎袍子递过去,那料子上绣着盘曲的龙纹,是她连夜让人赶制的,“换好衣服来见我。”
其其格领着巴图孟克穿过侧帐时,他瞥见角落里堆着的箭杆,削得笔首的桦木上还沾着风干的血迹。
巴图孟克突然想起翁牛特部的老人们说过,这位可敦能在百步外射穿奔跑的黄羊眼睛,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白雾,其其格用布巾蘸着水给他擦脸,絮絮叨叨地说着王帐的规矩:“可敦晨起要查点亲卫,午时会在沙盘上推演阵法,傍晚常去马厩看她那匹‘踏雪’……”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见巴图孟克正盯着自己的跛足,慌忙移开视线,“小可汗别担心,帐里铺着厚毡,走路稳当着呢。”
巴图孟克猛地将脚缩回毡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锦缎袍子的下摆。
他想起在翁牛特部时,孩子们总跟着他喊“瘸子巴图”,有次还把他推进结冰的水坑里,说他这样的废物不配姓孛儿只斤。
“我不是可汗。”
他低声说,声音闷在喉咙里像块石头。
其其格正要再说些什么,帐外忽然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
巴图孟克慌忙转头,看见满都海正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柄弯刀,她今天换了身湖蓝色的常服,没穿铁甲,可腰间的箭囊依旧鼓鼓囊囊的。
“过来。”
满都海将其中一柄短刀扔过来,刀鞘撞在巴图孟克脚边的铜盆上,发出哐当一声,“捡起来。”
巴图孟克哆嗦着弯腰,手指刚触到冰凉的鲨鱼皮鞘,就被满都海按住了后颈,她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弓的温度,力道却不容抗拒,强迫他抬头看向帐壁上的狼皮。
“这是我十五岁猎的头狼,”满都海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像风刮过箭羽,“它咬伤了三个牧民,还叼走了刚出生的孩子。
我追了它三天三夜,最后一箭射穿了它的喉咙。”
巴图孟克的喉结动了动,看见狼皮脖颈处果然有个暗褐色的孔洞。
“草原不养废物,”满都海松开手,退后两步拔出自己的弯刀,寒光在她眼底跳了跳,“但更不养不敢握刀的孬种。
你要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狼皮,现在就可以滚回翁牛特部,继续当你的瘸子巴图。”
刀鞘从巴图孟克手里滑落,在毡上砸出闷响。
他看着满都海,突然想起她在翁牛特部时说的话——“我会让你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人”,原来尊贵不是锦缎袍子,是要像她一样,能亲手杀死咬人的狼。
他重新捡起短刀,笨拙地拔刀出鞘,刀锋很薄,映出他自己涨红的脸,还有身后满都海带着些微惊讶的眼神。
“我不滚。”
他说,声音发颤却没再低头,“我学。”
满都海的嘴角似乎动了动,快得像错觉,她收刀入鞘时,炭火盆里的火星噼啪炸开:“从明天起,卯时跟我去练骑射。”
接下来的日子,巴图孟克才知道“卯时”意味着什么,天还没亮透,帐外的号角就会准时响起,满都海己经牵着两匹马等在雪地里。
她给巴图孟克选了匹温顺的母马,自己骑的“踏雪”通体乌黑,只有西蹄雪白,看见巴图孟克时总不安地刨着蹄子。
“腿不行,就用腰劲。”
满都海站在他身后,手按在他的腰侧,“拉弓时沉肩,放箭要等马呼气的瞬间。”
她的呼吸带着马奶酒的暖意,吹在他耳后,巴图孟克浑身僵硬,左臂的力气总也用不对,箭矢一次次擦着靶心飞出去,落在雪地里扎出小小的洞。
“废物!”
满都海夺过他手里的弓,反手扔在地上,“连三岁的孩子都比你强!”
巴图孟克咬着牙去捡弓,左膝突然一软,重重跪在雪地里,母马受惊地扬了扬头,他看见满都海的靴子停在自己眼前,以为又要挨骂,却听见她叹了口气。
“起来。”
满都海的声音低了些,“今天不练骑射,练步射。”
她在雪地上插了根木杆,让他站在十步外练习。
巴图孟克站不稳,左腿一用力就往下沉,满都海便站在他左侧,用肩膀抵住他的腰,她的肩甲硌得他生疼,却奇异地稳住了重心。
“瞄准木杆顶端的红布。”
她的声音透过衣料传过来,带着胸腔的震动,“想着这是欺负过你的人。”
巴图孟克想起那些推他进冰坑的孩子,想起巴彦看他时那副嫌恶的嘴脸,他深吸一口气,拉满弓弦,松手的瞬间,听见满都海低低说了声“好”。
箭矢稳稳地钉在红布中央。
那天晚上,巴图孟克发现自己的褥子下多了个暖袋,里面装着滚烫的羊粪,他知道是满都海让人放的,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每到夜里,左腿的骨头就像被冰碴子啃噬。
他抱着暖袋,听着隔壁帐里传来的动静。
满都海还在和阿古拉议事,说的是亦思马因部又在边境劫掠的事,她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沉稳,像在沙盘上移动棋子的手,总能在乱局里找到出路。
“可敦,不如让老臣带三百人去教训他们?”
是阿古拉的声音,带着些焦躁。
“不行,”满都海的声音很清晰,“他们就是想引我们出战,好趁机偷袭王帐。
等开春,我亲自去。”
巴图孟克攥紧了暖袋,热气透过布料渗进皮肉里,却暖不透心里那块地方,他突然很怕,怕有一天满都海像对付那头狼一样,被更厉害的猛兽伤了喉咙。
第二日练箭时,他主动说要骑母马试试,满都海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在他上马时,悄悄将马镫调长了半寸。
马蹄踏过雪地时,巴图孟克的左腿还是不稳,但他死死记住满都海的话,用腰劲稳住身子,当他射出的箭第一次沾到靶心的毛毡时,听见身后传来她的笑声。
那笑声很轻,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滴落在冰面上,却让巴图孟克的耳朵瞬间烧了起来,他勒住缰绳回头,看见满都海正仰头看天,阳光落在她脸上,将眼角的细纹染成金色。
“看什么?”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收敛了笑意,“再射十箭,射不中就罚你劈柴。”
巴图孟克赶紧转回身子,心里却像揣了只扑腾的小兽。
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卯时的号角,期待她按在自己腰侧的手,甚至期待她那句“废物”——至少那样,证明她在看着他。
可敦帐里的烛火总比别人亮得晚。
满都海摊开羊皮地图,指尖划过亦思马因部的驻地时,想起巴图孟克射偏的那些箭,那孩子拉弓时的样子很倔强,明明疼得额头冒汗,却硬是不肯吭声,像极了年轻时的满都鲁。
“可敦,”其其格端来奶茶,犹豫着说,“小可汗夜里总踢被子,是不是腿又疼了?”
满都海笔尖一顿,墨滴在地图上晕开个小黑点,她想起昨夜去看他,那孩子蜷缩着身子,左腿压在身下,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只受伤的小兽。
“把我那床狼皮褥子送去。”
她放下笔,声音有些发沉,“再让医官配些止痛的药膏。”
其其格应声退下后,满都海走到帐外。
夜空很净,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银,斡难河的方向传来隐约的狼嗥。
她想起初见巴图孟克时,他那双又黑又硬的眼睛,突然觉得,或许这孩子不是需要她守护的幼崽,而是能和她一起狩猎的狼。
回到帐内时,案上多了个东西——是用红绳串着的狼牙。
打磨得很光滑,显然费了不少功夫。
其其格说是巴图孟克放在这儿的,他今天去雪地里刨了半天,才找到这颗脱落的狼牙。
满都海捏着那枚狼牙,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狼牙很凉,却像是带着那孩子手心的温度。
她想起他练箭时冻得通红的鼻尖,想起他接过锦缎袍子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她将狼牙系在自己的箭囊上,与满都鲁汗送的海东青玉佩并排挂着,月光透过毡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
巴图孟克夜里醒来,发现帐帘没系紧,他瘸着腿走过去,看见满都海还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他送的狼牙,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
炭火盆快灭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帐外的星空,侧脸在月光下像蒙了层纱。
他悄悄退回去,将自己的暖袋塞进褥子,又抱来两块干牛粪添进盆里,火光重新亮起来时,他看见满都海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些微惊讶。
“冷。”
他低声说,转身想回自己的小榻,却被她叫住。
“巴图孟克,”满都海的声音很轻,“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看见案上的地图,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是河流,密密麻麻的小点是部落,其中一个用朱砂圈着的地方,旁边写着“亦思马因”。
“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指着那个红点。
“坏人。”
巴图孟克说。
他听见亲卫们私下议论,说就是这个部落的人,害死了满都鲁汗。
满都海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她的指尖带着狼牙的凉意,却让巴图孟克觉得很舒服,他想起在翁牛特部时,阿妈也这样摸过他的头,在他发高烧的夜里。
“等你能射中百步外的靶心,”满都海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声音里带着一种他不懂的沉重,“我就带你去会会他们。”
那天夜里,巴图孟克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骑着“踏雪”,满都海就在身边,两人手里的箭同时射出,正中亦思马因首领的喉咙。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那枚海东青玉佩,像握着整个草原的明天。
帐外的号角又响了,卯时到了。
巴图孟克一瘸一拐地走出帐,看见满都海己经牵着马等在那里。
朝阳正从东边的山坳里爬出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段是她的,哪段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