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春日的清晨,广东河源地区的山间总弥漫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乳白色薄雾。
这雾气湿漉漉、沉甸甸的,缠绕着墨绿色的山峦,浸润着客家围屋黛色的瓦片,也打湿了早起行人的发梢。
周文轩是被一阵熟悉的、带着客家口音的呼唤声叫醒的。
“文轩,天光了,快起床!
店门要开了!”
母亲的声音穿过薄薄的木门,带着灶间传来的粥米香气,将他从残存的睡意中彻底剥离。
他应了一声,利落地从床上坐起。
房间不大,墙上还贴着几张略微发黄的港星海报,书桌上堆着高中的课本和练习册,角落则放着几箱未拆封的日用百货,那是家里小店随时要补的货。
这种居住与经营空间的微妙混合,是周文轩自幼便习惯的生活背景。
他穿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校服,动作迅捷。
推开窗,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潮湿空气涌了进来,远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
楼下,家里那间名为“周记百货”的三叉路口店铺,卷闸门被父亲周耀祖用力拉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划破了村落的宁静。
“阿爸,涯来。”
周文轩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接过父亲手里的撑杆,将卷闸门完全固定好。
父亲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腰,看着儿子麻利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脸上依旧是客家人那种惯有的、不轻易表露情绪的沉稳。
“今日要送的货单在柜台上了,放学回来去镇里批发行看看,听说醋要涨价了。”
父亲言简意赅地交代。
“晓得了。”
周文轩应着,目光己经扫过货单——给村尾张伯家带的酱油和盐,给隔壁李婶捎的针线,还有几包要送到更远些自然村的洗衣粉和电池。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构成了“周记百货”除了门面生意外的重要收入来源,也维系着乡里乡亲的人情网络。
母亲端出热气腾腾的早饭——番薯粥、咸菜,还有两个水煮蛋。
一家人围坐在店铺后间的小方桌上,安静地吃着。
母亲时不时唠叨几句,让他骑车慢点,放学早点回来。
周文轩“嗯嗯”地应着,心思却己经飞到了今天的课程和那张进货清单上。
饭后,他走到院子角落,那里停着他最亲密的“战友”——一辆保养得不错的红色本田125摩托车。
车身擦得锃亮,虽然有些地方漆面因日晒雨淋略显暗淡,但性能极好。
他熟练地检查了一下油箱、轮胎气压,然后用黑胶皮绑带,将上午要顺路送的几箱货物牢牢地捆在后座和前面油缸上。
这动作他重复了无数次,己然行云流水。
“我走了,阿爸阿妈!”
他跨上摩托车,钥匙一拧,发动机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在这静谧的清晨格外醒目。
摩托车载着人和货,驶出了村口的水泥路,融入了山间晨雾之中。
道路两旁是刚刚插下秧苗的水田,倒映着朦胧的天光,偶尔有早起的白鹭在水田里踱步。
湿润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凉意,也让他精神一振。
他需要在早晨七点前赶到镇上的高中,这意味着他必须在这蜿蜒起伏的盘山公路上把握好时间。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每一个急弯,每一处陡坡,甚至哪段路在雨后容易积水打滑,他都了然于胸。
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路过一些更小的村落时,会有早起下田的叔伯跟他打招呼。
“文轩,这么早去学堂啊!”
“是啊,三叔公,顺便送点货!”
简单的对话,透着乡土的亲切。
他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红色的摩托车像一团移动的火焰,在绿色的山野和灰白的雾气中格外显眼。
他既要专注路况,又要分神思考今天要学的物理公式和晚上要去批发的商品种类。
生活对于十八岁的周文轩而言,是具体而微的,是课本上的知识,是货架上的商品,是摩托车里程表上不断累积的数字,也是父母日渐增多的白发。
他感受着身后货物的重量,那是家庭生计的一部分;他也感受着胸前书包里课本的分量,那或许是未来改变的某种可能。
这两种重量,共同压在他年轻却己习惯承担的肩膀上。
前方,一个熟悉的急弯出现在雾中。
他下意识地减速,身体随着车身微微倾斜,轮胎紧贴着路面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弯道过后,视野稍显开阔,远处镇子的轮廓在雾霭中依稀可见,学校的旗杆顶端,一面红旗正隐约招展。
新的一天,就在这潮湿、清冷又充满生机的客家晨雾中,正式开始了。
周文轩加大了一点油门,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山谷间短暂地回荡,然后随着他和车,一同冲向那被雾气笼罩的、可知与未知并存的未来。
他并不知道,命运的轨迹,将在不久之后,以一种极其猛烈和不可思议的方式,彻底偏转。
此刻,他只是在努力地生活,如同这山间无数在晨雾中苏醒的生命一样,坚韧而寻常。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