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的家族晚宴,设在城西一栋隐秘的私家园林式会所里。
飞檐斗拱,曲径通幽,与门外现代化的都市恍如两个世界。
车子驶入时,林晞透过车窗,看到几盏昏黄的古式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沈砚先下了车,然后极其自然地朝林晞伸出了手。
林晞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沈砚的掌心干燥而温暖,与他外表的冷峻截然不同,那温度顺着相贴的皮肤传来,竟奇异地安抚了林晞一部分紧张。
但随即,沈砚的手指收拢,以一种不容置疑又恰到好处的力道握住了他,像是在完成一个规定动作。
“记住我说的话。”
沈砚侧头,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林晞点了点头,任由沈砚牵着他,踏过门槛,走入那片灯火通明、衣香鬓影之中。
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好奇的、审视的、探究的,带着上流社会特有的礼貌与疏离,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林晞身上。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沈砚更紧地握住。
“小砚,这位是?”
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气质雍容的中年女士率先迎了上来,目光温和地落在林晞身上,但那温和之下是毫不掩饰的打量。
“二姑妈。”
沈砚微微颔首,语气是惯常的淡漠,却将林晞轻轻往前带了半步,“林晞,我的恋人。”
“恋人”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平静无波,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晞心里激荡开层层涟漪。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微微躬身:“姑妈好,我是林晞。”
“好好,常听小砚提起你,今天总算见到了。”
二姑妈沈玉茹笑着,拉过林晞的手,轻轻拍了拍,“真是个干净漂亮的孩子,是做艺术的?”
“是的,我学画画。”
林晞回答,感觉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
“画家好啊,有灵气。”
沈玉茹笑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晞身上那件明显是沈砚品位的高定礼服,以及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
沈砚适时地介入,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他性子静,怕生,二姑妈别吓着他。”
说着,便自然地揽过林晞的肩膀,将他带离了包围圈。
那只手搭在肩胛骨上,沉稳有力,隔着衣料传来灼人的温度。
林晞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依偎在沈砚身侧。
他能闻到沈砚身上清冽的须后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沈砚的、令人心安又心乱的气息。
接下来的时间,林晞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被沈砚带着,穿梭在各色人等之间。
沈砚的话依旧不多,但每次有人试图深入探究林晞的背景,或者问出过于私密的问题时,他总能三言两语,不着痕迹地挡回去,将话题引向别处。
他表现得无懈可击。
偶尔会侧头看林晞一眼,眼神里带着外人看来是“温柔安抚”的情绪,只有林晞能读懂那深处公事公办的冷静。
他会帮林晞拿一杯香槟,指尖相触时,会微微停顿,做出亲昵的姿态;会在有人靠近时,下意识地将林晞往自己身后护半步;会在林晞回答不上问题时,轻轻捏一下他的手掌,示意他交给自己。
这一切,都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表演。
林晞配合着,微笑着,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凉。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温柔”,又清醒地知道这不过是契约的一部分,是沈砚为了达成目的而披上的外衣。
“累了?”
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廊下,沈砚低声问。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林晞精神上的疲惫。
林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不是身体累,是心累。
这种无处不在的表演,让他心力交瘁。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走了。”
沈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但他从侍者托盘里换了一杯温热的苏打水递给林晞,“喝这个。”
林晞接过水杯,指尖冰凉。
“砚哥!”
一个略带轻浮的男声插了进来。
林晞抬头,看到一个穿着骚包粉色衬衫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眼神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着林晞,“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林晞?
藏得可真够深的啊!
不介绍一下?”
沈砚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揽着林晞的手臂收紧了些:“赵霖,注意你的态度。”
他转向林晞,语气放缓,“林晞,这是赵霖,我表弟。
赵霖,叫晞哥。”
赵霖撇撇嘴,显然没把沈砚的警告当回事,凑近林晞,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明显的恶意:“林画家是吧?
听说你最近……手头有点紧?
跟我们砚哥在一起,倒是解决了***烦哈?”
林晞的脸瞬间血色尽褪,握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那***裸的暗示,像一记耳光,扇碎了他勉强维持的尊严。
就在这时,沈砚动了。
他上前半步,完全将林晞挡在了自己身后,周身的气压瞬间低得骇人。
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只是看着赵霖,眼神冰冷如刀:“赵霖,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现在,立刻,向林晞道歉。
第二,我让你父亲明天就停掉你所有的卡,送你到南非的分公司历练三年。”
赵霖脸上的嬉笑瞬间僵住,他看着沈砚毫无笑意的眼睛,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沈砚在家族里说一不二的作风,他是见识过的。
“砚、砚哥……我开玩笑的……”赵霖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
“道歉。”
沈砚重复,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赵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转向林晞,含糊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晞哥,我嘴贱。”
林晞低着头,没有回应。
他能感觉到沈砚挡在他身前的、宽阔坚实的后背,像一道屏障,隔绝了所有的恶意与风雨。
这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沈砚没再理会赵霖,揽着林晞转身离开。
“那种话,以后不会听到了。”
走到无人处,沈砚松开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瞬间散发出骇人气势的不是他。
林晞抬起头,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维护他?
明明只是一场交易。
沈砚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假山的阴影里,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现在是我的人。
打你的脸,就是打我的脸。”
理由充分,符合他沈砚的行事逻辑。
林晞心里那点刚刚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回程的车里,气氛比去时更加沉寂。
林晞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肩头似乎还残留着沈砚手掌的温度,耳边还回响着他维护自己时冰冷的声音。
而沈砚,从上車开始就一首在接电话,处理公事,神情专注而冷漠,仿佛刚才在宴会上的插曲从未发生。
到了公寓楼下,沈砚没有下车的意思。
“我还有个视频会议,你先回去休息。”
林晞点了点头,独自下了车。
看着黑色的宾利无声地滑入夜色,他站在冰冷的夜风里,良久没有动。
回到空旷冰冷的公寓,林晞脱下那身昂贵的礼服,换上自己柔软的旧毛衣,才感觉找回了一点自己。
他走到画室,打开灯,看着画架上那幅只画了一株小小向日葵的画纸。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沈砚维护他时的背影,沈砚说出“我的人”时的冷静,沈砚在车上处理公务时的疏离……他拿起画笔,蘸了些许赭石与灰蓝,开始在画纸上涂抹。
他没有画具体的人像,只是凭着感觉,勾勒出迷离的光影,交错的人形,以及一个孤独的、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背影。
他画得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门外轻微的脚步声。
沈砚处理完工作回到公寓时,己是深夜。
客厅一片黑暗,只有画室的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
林晞趴在画架旁的桌子上,睡着了。
他侧着脸,呼吸清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累极了。
画笔还松松地握在手里,旁边是那幅刚刚完成,还带着浓郁颜料气味的画。
沈砚的目光掠过画布上那混乱却富有张力的色彩,最终落在那个孤独的背影上。
画的基调是冷的,压抑的,唯有背影的轮廓边缘,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了一圈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暖光。
他的目光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视线下移,落在林晞睡着时微微蹙起的眉心上,那里似乎还凝结着晚宴上未散的委屈与疲惫。
沈砚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转身,无声地离开。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床薄毯回来,动作极轻地盖在了林晞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退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画架上那幅画,以及画旁那株在角落里顽强生长的、小小的向日葵素描。
门被轻轻带上。
画室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暧昧难明的情绪。
林晞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将身上突然多出的、带着熟悉冷冽气息的薄毯,裹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