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晞是在一种温暖而安稳的感觉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察觉到的是身上多出的那床薄毯,以及鼻尖萦绕的一丝极淡的、属于沈砚的冷冽香气。
他猛地睁开眼,画室里只有他自己,晨曦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昨晚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宴会的压抑,赵霖的挑衅,沈砚的维护,以及他最后趴在桌上睡着的狼狈。
是沈砚给他盖的毯子?
这个认知让林晞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涌上一股更深的无力。
这大概又是沈砚式的“周到”,如同他准备好合身的礼服,如同他挡开令人难堪的问题,是契约的一部分,无关情爱。
他站起身,薄毯滑落。
画架上那幅昨夜完成的画映入眼帘。
在晨光下,画面上那个孤独背影边缘那圈微弱的暖光,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揭露了他内心深处不肯熄灭的奢望。
他近乎慌乱地拿起刮刀,想要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暖色刮掉。
刀锋触碰到画布的瞬间,却又停住了。
他颓然地放下手,最终只是用一块布将整幅画盖了起来。
眼不见为净。
·走出画室,公寓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林晞以为沈砚早己出门,却在经过开放式厨房时,意外地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沈砚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似乎在冲泡咖啡。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少了几分西装革履的凌厉,却依然显得疏离。
阳光勾勒出他肩背的线条,严谨而利落。
林晞停下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同居一周,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清晨碰面。
沈砚仿佛背后长眼睛一般,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传来:“醒了?
咖啡在桌上,牛奶自己加。”
林晞愣愣地“嗯”了一声,走到餐厅区。
中岛台上放着一杯刚冲好的黑咖啡,旁边放着糖罐和牛奶壶。
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像酒店客房服务。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加入大量的牛奶,试图冲淡那过于苦涩的滋味。
沈砚端着自己的杯子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他喝的是纯粹的黑咖啡,不加任何调剂。
两人之间隔着宽大的桌面,像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
“今天有什么安排?”
沈砚拿起平板,一边浏览邮件,一边例行公事般地问。
“整理一下画室,然后……画画。”
林晞小声回答。
“嗯。”
沈砚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下午会有裁缝上门,给你量尺寸,做几身常服。
晚上有个小型的艺术沙龙,主办方与我有些交情,带你去露个面。”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只是在通知,而非商量。
林晞握着温热的咖啡杯,指尖却有些发凉。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棋子,每一步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好。”
他低下头,盯着杯中晃动的奶棕色液体。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沈砚偶尔敲击平板屏幕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沈砚忽然开口,视线依旧停留在屏幕上,状似无意地问:“昨晚那幅画,想表达什么?”
林晞心里猛地一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他看到了?
他看懂了多少?
“没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回避,“就是……随便画的感受。”
沈砚终于抬起头,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光影处理得不错,尤其是背影边缘那点暖光,很有意思。
在那种压抑的基调下,像是不甘心的挣扎。”
他的点评专业而冷静,完全是从技术和构图角度出发,却精准地戳中了林晞最隐秘的心事。
林晞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用力握紧杯子,生怕泄露一丝情绪:“谢谢……沈先生还懂画?”
“不懂。”
沈砚回答得干脆利落,“但看得多了,总能分辨出好坏。
你的画,情绪很浓。”
他说完,便不再看林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平板。
仿佛刚才那句近乎窥探到灵魂的评论,只是他早餐时随口的一句闲聊。
林晞却因为他这句话,心绪彻底乱了。
他匆匆喝完剩下的咖啡,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早餐现场。
·下午,裁缝准时上门。
沈砚不在家,林晞独自配合着量完了尺寸。
裁缝态度恭敬,记录下他的每一个数据,询问他偏好的颜色和面料时,也极有耐心。
但林晞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在他手里。
这些衣服,是为了符合“沈砚恋人”这个身份而存在的行头。
裁缝走后,林晞回到画室,试图用绘画来平复心绪。
他铺开新的画纸,调好颜料,却对着空白画布发呆了整整一个小时,一笔也画不下去。
沈砚那句“不甘心的挣扎”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幅画里的背影,被困在冰冷的色彩里,却徒劳地想要抓住一丝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烦躁之下,他丢开画笔,开始在画室里整理。
他搬动一个堆放旧画的箱子时,不小心碰倒了角落一个蒙尘的画架。
画架倒下,连带摔出了一个有些年头的硬皮素描本。
林晞弯腰捡起本子,封皮己经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他随手翻开,瞳孔骤然收缩。
素描本里,画的几乎都是同一个人——少年时代的沈砚。
有他穿着校服在树下看书的侧影,有他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有他皱着眉思考的模样……笔触虽然稚嫩,却捕捉到了少年沈砚身上那种独有的、介于青涩与冷峻之间的气质。
每一笔,都浸透着作画者小心翼翼又无比专注的情感。
这不是他的本子。
林晞猛地合上本子,心脏狂跳。
这是谁留下的?
沈砚知道这个本子的存在吗?
他忽然想起,这间画室在他入住前,似乎是闲置的。
难道……他不敢深想,只觉得手中的素描本变得滚烫。
这里面藏着的,是另一个人的、和他一样见不得光的暗恋吗?
在这个冰冷的、属于沈砚的空间里,原来早就有过和他一样的囚徒。
这个发现让林晞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不过是又一个被困在这座华丽牢笼里的、痴心妄想的灵魂。
·晚上的艺术沙龙,规模比家族晚宴小很多,氛围也更轻松随意。
来的多是艺术圈内的人士和一些收藏家。
沈砚依旧扮演着完美的“伴侣”。
他会在林晞与人交谈时,恰到好处地站在他身侧,递给他一杯水;会在别人称赞林晞的画时,露出与有荣焉的浅淡笑容;甚至在林晞被一位热情过度的画廊主缠住时,自然地上前,揽住他的腰,以“他有些累了”为由,将他带离。
沈砚的手掌贴在林晞的后腰,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烫伤。
林晞身体僵硬,耳根不受控制地泛红。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或羡慕或探究的目光。
“放松点。”
沈砚低下头,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声音低沉,“他们在看。”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林晞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沈砚的手臂牢牢固定住。
“对,就这样。”
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引导,像是在调试一件乐器的音准,“微微低头,脸侧过来一点……很好。”
林晞顺从地做着,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明白了,沈砚是在调整他的姿态和表情,以呈现出最符合“恋人”角色的视觉效果。
他就像一个模特,在被画家细致地摆弄着姿势。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总,林先生,又见面了。”
林晞抬头,看到赵霖端着酒杯,搂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他的目光在沈砚搂着林晞腰的手上转了一圈,语气夸张:“哟,感情真好啊,真是形影不离。”
沈砚的眼神冷了下来,但没有松开林晞。
赵霖身边的女孩却好奇地看着林晞,忽然开口:“你就是林晞?
我看过你的画!
那幅《蚀》,我特别喜欢!
那种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吞噬,却又在缝隙里透出光的感觉,画得太棒了!”
女孩的赞美真诚而热烈,与赵霖的阴阳怪气形成鲜明对比。
林晞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低声道:“谢谢。”
沈砚似乎也有些意外,他看了林晞一眼,然后对那女孩微微颔首:“谢谢你对林晞作品的认可。”
赵霖觉得无趣,悻悻地拉着女孩走了。
这个小插曲似乎打破了刚才那种***控的僵硬感。
沈砚松开了揽着林晞的手,语气听不出情绪:“《蚀》?
是你画室里盖着的那幅?”
林晞一怔,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是。”
沈砚沉默了片刻,看着不远处正在热烈讨论艺术的人群,忽然说:“以后,在外面,可以多聊聊你的画。”
林晞讶异地看向他。
沈砚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声音平淡无波:“比起你那些事先背好的、关于我们如何相识相爱的蹩脚故事,谈论你的画,更显得真实。”
原来是为了“更真实”。
林晞刚刚因为那点维护和意外关注而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平复。
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涩意,轻声回答:“好,我知道了。”
回程的车上,林晞比来时更加沉默。
他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灯火,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逐渐掏空的画布,表面的色彩再斑斓,内里也只剩下一片苍白。
他忽然想起画室里那本陌生的素描本。
那个不知名的、同样暗恋着沈砚的人,最终去了哪里?
是和他一样,在这场无望的契约中耗尽了所有热情,还是早己清醒地抽身离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他只感觉到,心底那道名为“理智”的裂痕,在沈砚不经意的温柔与刻意的冷漠交替作用下,正变得越来越大。
而沈砚,依旧在一旁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事。
只是在某个红灯的间隙,他抬眼看了看身边年轻人过于安静的侧影,以及他靠在车窗上、微微蹙起的眉心,手指在平板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车厢内,只有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和一座无声构筑的心墙,在夜色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