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飞穿薄云,一声鸟鸣唤醒了沉睡的村庄,晨雾还朦胧的倚在山前不肯散去……“死丫头,怎么还不起,都日上三竿了!!”
卢三娘脑子嗡嗡的,蒙上被子,只装作听不见。
“还睡!
今日村里要来贵人,你却还不起来,你这样怎么入得了贵人的眼,怎么……怎么入得了贵人的眼,怎么成为人上人,怎么觅得一个好夫婿……”卢三娘不待老太太说完,就接过话来,老太太见话都被孙女说了,只得悻悻闭嘴。
“阿奶,我本无意嫁人,嫁人有什么好?
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带不完的娃?”
卢三娘一边穿衣,一边反问道。
“你这丫头,嫁人本来就要这样的,哪家媳妇不干活,不操持家里,娃?
自有老人帮你们带!”
老太太实在想不清楚小辈怎么想的,哪个女的不这样。
这个世上,男人成家立业,女人结婚生子,都走得好好的,为何这个孙女要剑走偏锋。
卢三娘一言不发,将换下来的衣物用盆装着,准备一会去河边洗净。
老太太跟着到外边,孙女只顾忙着洗漱,洒扫,收拾一家子衣物。
眼见孙女要向往走去,忙塞了一块馍馍给她,“记得快些回来,路上莫要招惹是非!”
卢三娘走在小路上,拢拢衣袖,三月的天还是太凉了。
路边的花草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欲坠不坠,像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湿漉漉地悬着。
到了河边,搓搓手,做了一下心理建设,还是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开始浆洗。
刺骨的寒意让她瞬间清醒,却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真实——这冷,这劳作,便是她眼下全部的生活。
洗得差不多,太阳也从东方升起一个虚虚的影,不知是确实暖和,还是己然习惯了,倒也没那么冷了。
“卢家阿姐!
又来那么早啊。”
一个清脆活泼的女声由远及近。
卢三娘不用转头就知道是周家小红线,是个特别活泼的女孩,整天嚷嚷着要去闯荡江湖,做那剑道魁首。
“邹姨,我这就好了,位置让你。”
卢三娘也收拾好了,抬起盆就准备走了。
“三娘那么早,怕不是卯时就出门了。”
同村的邹婶子也端着木盆走来,笑着打趣。
卢三娘笑而不语,不好意思说老太太吵得睡不着。
或许每个老人都会夸张地把时间提得特别早吧。
她正要转身,小红线却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阿姐,你听说了吗?
村长家昨天夜里来了人,点着灯说到后半夜呢!
我爹早起碰见村长,说他眼圈都是黑的,但精神头足得很!”
卢三娘心中一动,联想到阿奶口中今日要来的“贵人”,莫不是与此有关?
她面上却不显,只轻轻拍了拍小红线的手:“贵人行事,不是我们该揣测的。
快些洗衣吧,日头正好。”
她端着洗净的衣物往回走,心思却不像脚步那般平稳。
这小小的卢家村,偏安一隅,平日里最大的事不过是东家嫁女、西家娶妇,什么样的人物,能被称为“贵人”,还让村长如此严阵以待?
快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她瞧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什么叽叽喳喳。
走近些,才发现树下靠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短打,浑身尘土,发髻有些散乱,几缕黑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面容。
他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似是睡着了,又像是昏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侧放着的一柄带鞘长剑,样式古朴,与他这身落魄行头格格不入。
孩子们既好奇又害怕,只敢远远看着,小声议论。
卢三娘脚步顿了顿。
这人绝非村中之人,看那剑,莫非是江湖客?
她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阿奶的叮嘱在耳边响起——“莫要招惹是非”。
她垂下眼,打算如同往常一样,默默从旁边绕过去。
然而,就在她经过那人身旁时,一阵极轻微、却带着痛苦意味的喘息声钻入了她的耳朵。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目光掠过他按在腹部的左手,指缝间,似乎有深色的痕迹渗出,将那脏污的衣料洇湿了一小片。
是血。
他受伤了。
那一瞬间,卢三娘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江湖恩怨,是非之地,阿奶的警告……每一个都在叫她快点离开。
可看着那张掩在乱发下、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侧脸,看着他即使昏迷依旧紧握着长剑的手,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她。
这人与她平日里见的庄稼汉、村里那些想着娶妻生子的后生都不同,他身上带着一种风雨和远方的气息,还有一种……濒死的孤寂。
“看什么看!
都散了,回家去!”
一声粗哑的呼喝传来,是村里的赖皮王五,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陌生人,更准确地说,是注意到了那柄看起来能值几个钱的剑。
王五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搓着手,一步步靠近。
卢三娘心头一紧。
若放任不管,这落魄的江湖人只怕凶多吉少。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向前一步,挡住了王五的视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平和的坚定:“王叔,这人我认得,是来找我爹的远房亲戚,我正要带他回去。”
王五将信将疑,斜着眼打量她:“三娘,你家还有这等亲戚?
我怎么没听说?”
“穷亲戚,多年不走动了,说出来怕人笑话。”
卢三娘面不改色,弯腰便去搀扶那男子。
她的手触碰到他的手臂,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能感觉到其下紧绷的肌肉和滚烫的体温。
他在发烧。
男子似乎被她的动作惊动,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掀开眼眸。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因为伤痛和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眸底深处,却像蕴藏着未出鞘的锋刃,锐利而冰冷地扫过她的脸,带着审视与警惕。
卢三娘心头一跳,却稳住声音,低低道:“别出声,跟我走。”
不知是听懂了她的意思,还是实在无力挣扎,男子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许,借着她的力道,勉强站了起来。
他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卢三娘咬咬牙,一手扶着他,一手还不忘提起自己的木盆,对愣在一旁的王五点了点头,便撑着这沉重的负担,一步步朝村尾自家那更为偏僻的旧屋方向挪去。
王五看着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终究没再跟上来。
为了把破剑得罪卢家婆孙,似乎不值当。
这段路显得格外漫长。
男子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灼热而急促。
他很高,卢三娘必须全力支撑才不至于两人一起摔倒。
她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血腥、尘土和一种类似冷松的清冽气息。
终于到了自家那间堆放杂物的旧屋前,卢三娘费力地将他扶到墙角铺着的干草堆上躺下。
她匆匆返回自家院子,阿奶还在灶房忙碌,并未察觉。
她飞快地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床旧薄被,又舀了一碗清水,再悄悄溜回旧屋。
男子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卢三娘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腹部的衣物。
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边缘泛白,虽未再大量流血,但情况显然不妙。
她打来清水,用干净的布巾蘸着,一点点替他擦拭伤口周围的污迹。
动作很轻,很专注,没有注意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再次睁开,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为何救我?”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喉咙。
卢三娘动作一顿,没有抬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轻轻回道:“见死不救,心里难安。”
男子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她话语的真伪。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低沉:“我姓崔,崔念安。”
卢三娘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她心里并不平静,救下这个人,无疑是打破了长久以来生活的平静。
阿奶若知晓,定会责骂。
而村里即将到来的“贵人”,与这个受伤的江湖客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
她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向这个平静的小村笼罩下来。
她替他粗略清理了伤口,盖上薄被,又将那碗清水放在他手边。
“这里偏僻,暂时安全。
你……自己小心。”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不能在此久留。
崔念安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只低声道:“多谢。”
卢三娘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端着木盆快步离开了旧屋。
阳光己然明亮,照在院中,暖洋洋的,但她却觉得背后仿佛萦绕着一丝从那个阴暗旧屋带出来的寒意,以及一种命运轨迹被强行拨动的、忐忑又隐秘的兴奋感。
她抬头望了望天,湛蓝如洗,一如往常。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从她决定扶起那个陌生男人的那一刻起,就己经不一样了。
远处的村口,似乎传来了马蹄声和隐隐的喧哗。
贵人,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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