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沧州城向西二百里,有座小县城叫富驿。
名虽为“富”,实则穷困潦倒者居多。
城西有座废弃的土地庙,屋顶漏风,门窗破烂,平日里便是野狗和乞丐的栖身之所。
时值深秋,寒风萧瑟。
庙堂里,几个面黄肌瘦的乞丐蜷缩在角落里,围着一小堆勉强燃烧的篝火,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
篝火上架着个缺了口的黑陶罐,里面煮着些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菜叶和糊糊,散发出一股酸馊的气味。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灌入,吹得火苗一阵乱晃。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这是个看上去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打满补丁、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旧棉袄。
头发乱糟糟地结在一起,脸上满是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和清澈。
他走路微微低着头,带着一种长期习惯于卑微姿态的瑟缩,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脊背在无形中挺得笔首,脚步落在地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他便是林惊羽。
十年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林家遗孤。
如今,他是这富驿县众多乞丐中的一个,没有名字,旁人只叫他“小林子”。
小林子手里捧着两个有些发黑的杂面馒头,走到火堆旁,默默地坐下,将馒头分了一个给旁边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乞丐。
“谢了,小林子。”
老乞丐接过馒头,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感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另一个年轻些的乞丐,脸上有道疤,叫王五,是这群乞丐里的头儿。
他斜睨了林惊羽一眼,哼道:“哟,今天运气不错啊,哪儿讨来的?”
林惊羽低着头,小口啃着冰冷的馒头,含糊道:“城东张掌柜家办喜事,施舍的。”
王五嗤笑一声:“张扒皮家能施舍这么好的馒头?
你小子别是偷鸡摸狗去了吧?”
林惊羽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十年颠沛流离,隐姓埋名,早己磨平了他身上曾经属于武林盟主公子的所有棱角。
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像野草一样,在最污秽的泥土里,也要顽强地活下去。
仇恨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信念,但那份仇恨太沉重,沉重到他必须将其深深埋藏,不敢流露分毫。
他甚至不敢去练家传的武功,生怕一丝内力波动,就会引来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能一夜之间覆灭林家的可怕敌人。
他就像一粒尘埃,努力让自己消失在人海。
吃过东西,乞丐们各自寻了角落蜷缩起来,试图抵御深夜的寒冷。
林惊羽靠在一尊缺了半个脑袋的土地爷泥像后面,这里能稍微挡点风。
他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他几乎都会梦见那个雨夜,梦见父亲倒下的身影,梦见母亲凄厉的呼喊,梦见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睛。
每一次惊醒,都是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他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忽然,庙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在土地庙外停下。
紧接着,是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以及一声粗暴的呼喝:“里面的人,都给老子滚出来!”
庙里的乞丐们都被惊醒,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惧色。
王五壮着胆子,颤声问道:“外……外面是哪路好汉?
我们就是一群要饭的,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少废话!
滚出来!”
话音未落,庙门被人一脚踹开,几个手持钢刀、身穿劲装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独眼龙,目光凶狠地扫过庙内,最后落在乞丐们身上。
“搜!”
独眼龙一挥手,他身后的手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开始粗暴地翻检乞丐们那点可怜的破烂家当,甚至用刀鞘在他们身上拍打摸索。
“好汉爷,好汉爷饶命啊!
我们真没钱……”乞丐们吓得跪地求饶。
林惊羽缩在泥像后面,心跳如鼓。
这些人的装扮,一看就是江湖上刀头舔血的亡命之徒。
他们来这破庙找什么?
难道……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尽量减少存在感。
一个手下搜到泥像后面,看到了林惊羽,用刀鞘戳了戳他:“小子,滚出来!”
林惊羽低着头,慢慢挪了出来,混在其他乞丐中间。
独眼龙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每个人脸上刮过,冷声道:“老子问你们,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使剑的瘦高个,大概三十来岁,左边眉角有颗黑痣?
或者,有没有见过一本旧书,用油布包着的?”
乞丐们纷纷摇头,表示没见过。
独眼龙似乎有些不耐烦,对身边一个像是师爷的瘦小男子道:“老三,消息准不准?
那姓赵的挨了一刀,掉进河里,能漂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剑谱真在他身上?”
那被称作老三的瘦小男子低声道:“大哥,下游几十里都找遍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星陨剑谱》是林家不传之秘,据说藏着晋级先天的关键,林家灭门后失踪十年,如今重现江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宁可找错,不能放过!”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林惊羽自幼习武(虽然后来刻意荒废),耳力远比常人灵敏,将这番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星陨剑谱》!
林家!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那是他林家的绝学!
是父亲仗之横行天下的武功!
十年前随着灭门惨案一同消失,如今……竟然重现江湖了?
而且,似乎还引来了无数争夺,眼前这帮人,就是为了剑谱而来!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几乎要失控。
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腥甜的血味让他瞬间清醒。
不能动!
绝不能露出任何异常!
独眼龙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骂骂咧咧地道:“妈的,白跑一趟!
走!”
说罢,带着手下转身出了土地庙,马蹄声很快远去。
庙里死一般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乞丐们才惊魂未定地喘过气来,纷纷咒骂那些凶神恶煞的江湖人。
林惊羽却像一尊泥塑,呆呆地站在原地。
《星陨剑谱》……重现江湖……这消息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夜深了,乞丐们重新睡下,鼾声渐起。
林惊羽却毫无睡意。
他悄悄起身,如同鬼魅般溜出了土地庙,沿着庙后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来到了河边。
月光清冷,洒在潺潺流动的河水上,泛着细碎的银光。
他需要冷静,需要理清思绪。
剑谱出现,意味着什么?
是陷阱?
还是……复仇的契机?
正当他心神激荡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河滩,猛地一凝!
只见下游不远处的浅滩上,似乎趴伏着一个人影!
河水轻轻冲刷着那人的身体,看样子像是从上游漂下来的。
林惊羽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想起独眼龙的话——“那姓赵的挨了一刀,掉进河里”!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借着月光打量。
那是个中年男子,身穿青衫,但己被河水泡得发白,背后一道狰狞的刀伤皮肉外翻,虽然不再流血,但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
男子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似乎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他的左手,死死抓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尺许长的方形物件!
油布包!
剑谱!
林惊羽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蹲下身,颤抖着手,想要去触碰那个油布包。
十年了,他第一次如此接近与家族、与仇恨相关的东西!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油布包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原本奄奄一息的青衫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虽然虚弱,却带着临死前的厉色和决绝!
他右手如电,一把扣住了林惊羽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你……是谁?”
男子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林惊羽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挣脱,却感觉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
男子死死盯着林惊羽污垢下的脸庞,昏浊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极其怪异的光芒,像是惊讶,又像是……一种了然的疯狂?
他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嘶声道:“剑…剑谱……林家……血脉……不…不可……沾……”话音未落,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抓住林惊羽手腕的力量骤然消失,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圆睁着,首勾勾地“看”着林惊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不甘和警示。
林惊羽瘫坐在冰冷的河滩上,大口喘着气,手腕上还残留着那男子冰冷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道。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那个掉落在一旁的油布包。
月光下,油布包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蕴含着巨大的魔力。
林家血脉……不可沾……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他不要碰这剑谱,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还是……另有所指?
复仇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压过了恐惧。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真相,接近力量的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手,坚定地抓向了那个决定他命运,也可能颠覆整个武林的油布包裹。
指尖触碰到冰冷潮湿的油布,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猛地窜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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