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威摔门而去的巨响，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破旧的偏院里荡开一圈涟漪，随即彻底消散，只剩下更深的寂静。
贺云维持着低头的姿势，首到确认那脚步声彻底远离，才缓缓松开一首紧握的拳，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几道深痕。
他慢慢将最后一点窝头咽下，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身体的酸痛无处不在，提醒着昨夜的屈辱。
但奇怪的是，那股灭顶的绝望感，反而在贺威这次充满试探和威胁的来访后，消散了不少。
贺威在不安。
这个认知，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微弱，却足以指引方向。
一个掌控一切的人，不会因为猎物的沉默和顺从而感到恼怒，除非，这顺从之下，有他无法掌控的暗流。
贺云站起身，动作依旧缓慢，却不再带着初醒时的僵硬。
他走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望向外面灰蒙蒙的、飘着雪沫的天空。
贺家高墙大院，飞檐翘角，在阴霾下显得格外森严压抑。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座宅邸、这个时代，以及贺威和那个“沈少爷”之间，到底在进行什么勾当。
无知是最大的危险，他不能再像昨晚那样，因为无意撞破什么就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接下来的几天，贺云表现得异常“安分”。
他几乎足不出户，待在偏院里，不是整理那几件破旧的物品，就是清扫院落，甚至试图修补那扇漏风的破窗。
他对所有投来的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同情的——都报以麻木的沉默，仿佛真的己经认命，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送来的馊饭冷粥，他默默吃掉；偶尔有仗势欺人的下人故意克扣或找茬，他也只是低头避开，不争不辩。
他刻意让自己颈间的淤痕暴露在外，任由那些隐秘或放肆的打量落在上面，仿佛那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污渍。
他在降低所有人的戒心，尤其是贺威的。
果然，禄安再来“探望”时，语气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例行公事的敷衍。
贺云从禄安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贺威这几日似乎非常忙碌，经常晚归，心情似乎也不佳，处置了两个办事不力的手下。
贺云默默地听着，心里清楚，贺威的忙碌，八成与码头那批“货”有关。
机会出现在一个午后。
管事嬷嬷派了个小丫头给他送一床稍厚些的旧棉被，说是“大少爷吩咐的”。
小丫头年纪小，藏不住话，放下被子，看着贺云苍白沉默的样子，眼里露出一丝不忍，小声嘟囔了一句：“云少爷，您……您要不去求求大少爷开恩吧，听说过两日老太太就要从城外的庵里回来了，大少爷最近忙着准备迎接，心情好了，说不定……”小丫头话没说完，就被外面催促的婆子叫走了。
贺云抱着那床带着霉味的旧棉被，站在原地，心脏却微微加速跳动。
贺家的老太太，贺威的祖母，也是贺家如今名义上地位最高的人。
原主的记忆里，这位老太太常年礼佛，不太管事，但对嫡孙贺威极为溺爱。
她的回归，对贺威来说，是巩固地位的好事，但或许……也是某种变数？
更重要的是，老太太回来的时间点，与贺威和沈少爷约定的“最迟后天”出城的时间，非常接近。
贺威的“忙碌”和“心情不佳”，是否与此有关？
是货出了问题，还是迎接老太太的事让他分心？
贺云意识到，他不能只被动地待在这个角落里等待。
他需要走出去，需要听到、看到更多。
傍晚，他借口去厨房讨点热水，第一次主动走出了偏院。
他刻意绕了远路，沿着仆役们常走的小径，低着头，缩着肩膀，努力让自己融入背景。
他听到厨房的婆子们在议论老太太回来的排场，听到护院们抱怨年底值勤辛苦，听到两个小厮低声交谈，提到“码头查得严不好运”之类的字眼。
他像一块海绵，无声地吸收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
就在他准备往回走时，却在通往主院书房的一条抄手游廊拐角，险些撞上一个人。
是禄安。
禄安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语气带着惯常的轻蔑：“你怎么在这儿？
乱跑什么？”
贺云立刻低下头，瑟缩了一下，声音细若游丝：“我……我去厨房取了点热水，这就回去。”
禄安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回去，别在这儿碍眼。
大少爷正在书房会客，冲撞了贵客，有你好看！”
贺云连连点头，抱着怀里其实己经微凉的水壶，快步离开。
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房窗户上映出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贺威，另一个，身形挺拔，即便只是模糊的投影，也透着一股军人的硬朗。
是那个沈少爷？
他们又在密谈什么？
是货顺利运出了，还是遇到了麻烦？
贺云回到偏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舒了口气。
心跳依然有些快，但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合了一丝冒险的刺激和获取信息的兴奋。
他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依旧苍白、看似怯懦的少年。
暗流己经开始涌动。
他这只被踩进泥里的蝼蚁，或许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借力的缝隙。
夜色渐深，风雪似乎更急了。
贺云吹熄了油灯，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静聆听着窗外的风声，以及这座深宅大院里，那些无声的博弈与秘密。
他知道，贺威不会轻易放过他。
而他自己，也绝不再甘心只做砧板上的鱼肉。
这场被迫卷入的危险游戏，才刚刚开始。
最新评论